雪姑娘出嫁前送了八十嬸一個禮物，不是一件具體的物件，而是教她學(xué)會做一道湯，還給這道湯取了個名字叫米漿蔥花湯。
米漿其實是蒸飯的附屬品，先把米淘干凈放在大鍋里煮，等水開了，用笠箕將鍋里半生不熟的米撈上來，放進隔水的蒸鍋繼續(xù)蒸。鍋里的米漿已經(jīng)煮得濃稠，倒了怪可惜，雪姑娘用大碗盛出來，讓它涼在案臺上，渴了當茶水喝。據(jù)雪姑娘說，有天家里大人都出去趕集沒回來，她一個人在家懶得炒菜，就把晾在案上的米漿舀了一小碗放進鍋里，切了點蔥花，等燒開了，把蔥花撒進米漿，再放點豬油放點鹽，小火燒一會兒，米漿“突突突”地冒著氣泡，等聞到蔥香，熄了火盛出米漿，嘗試著抿了一小口，啊呀那個香！雪姑娘細致地講解描繪，為加重效果吧唧有聲，把聽的人口水都勾了出來。
雪姑娘在娘家待嫁的這段日子也是八十嬸最最開心的日子，妯娌倆白天忙完家里的事忙菜園的事，晚上收拾打掃完，睡前做點針線活，然后雙雙捂在被子里講體己話，連男子人也不能聽的話。一家人是春天從梅號搬來的，農(nóng)忙時節(jié)雇了幾個幫工播種犁田、施肥翻土。德祖公忙外面的生意，八十專心務(wù)他的功課，三個女子人則圍著灶臺忙一大家子的飯，忙豬牛雞鴨，沒有停歇的時候。經(jīng)過一個夏天，稻苗抽穗，田野里如同有個畫匠手拿色筆不分晝夜地暈染，稻田一層層地由淺綠變深綠再褪下綠衣?lián)Q上金黃的外套，幾乎是一轉(zhuǎn)眼間就到了秋后。雪姑娘的四床四蓋、四季換洗衣褲，在婆媳妯娌們忙碌說笑的日子里完了工。正式出嫁之前，八十嬸和雪姑娘互相握著手紅了眼睛，倒說不出什么了。八十嬸暗暗祈求神靈，也賞個炳奎這樣的男子人給雪姑娘。
從前的人結(jié)婚都早，十四五歲嫁人是常有的事，這也有個好處，兩個懵懵懂懂的小兒女，慢慢成熟慢慢懂事，等到十八歲成人正式圓房，小夫妻就開始以一年到兩年一個的速度生兒育女。八十嬸頭胎懷的是個男孩，可還沒等到生下來就沒了心跳。雷打石娘家那邊，娘因為多年的毛病，沒等做上外婆就去世了。這一老一小兩個親人的離去，把八十嬸打得蔫下來，滴水不進，只是躺在床上哭。
婆婆一邊陪著抹眼淚，一邊安慰媳婦。第一茬的秧蔸掛不住瓜，后面把土培實了，多施肥多接陽氣，自然會有好收成。你娘那邊我們請和尚去辦了超度，和尚說一切圓滿，親家母已經(jīng)做神仙去了。你現(xiàn)在只要一門心思朝后面想，把身子恢復(fù)起來才是正事。八十嬸哭一陣想一陣，為自己那沒出世的兒又為辛苦了一輩子的娘，這兩個人此時是不是在那邊會合了，要真是這樣倒好，還算有個伴。想著等身子恢復(fù)得好一點，無論怎樣都是要到娘墳前哭一場的，做一回母女，雖說沒享過多少福，可爹娘也是盡好的供養(yǎng)他們姐弟，沒讓吃過苦。零零碎碎想起從前在娘家做女兒時的一些事情，眼淚沒有斷過。八十又進來勸了一會兒，八十嬸對著眼前這唯一關(guān)系最親的人，感覺到了一點安慰。
八十的老中醫(yī)師傅說，炳奎有能力獨當一面開業(yè)了，催他去考了執(zhí)業(yè)牌照。聽老中醫(yī)說八十已經(jīng)可以出師看診了，德祖公馬上動起了那棟獨立的牛欄屋的念頭，田畝沒有從前那戶人家多，也用不了許多耕牛，積谷屋邊搭個小牛棚就夠用了。請泥瓦匠重新修繕，牛欄屋改造成了專門的中藥房，特意請了老中醫(yī)來坐鎮(zhèn)，先帶帶八十，又請有名的藥劑師來配藥。
雪姑娘一年回娘家兩三次，來了就只管幫娘和弟媳做事。雪姑娘說自己嫁的男子人是個老實坨子（老實人），話少，但還是很聽她的。小姑子的語氣聽上去不是那么如愿，八十嬸就勸解雪姑娘，男子人只要老實肯聽話，比那些沒有專長又喝酒鬧事的強多了，等生了細伢子，日子走上正軌，眼界也寬了，話自然也會多起來，這都不用擔心。雪姑娘想想也在理，興興頭頭繼續(xù)回去過日子。
八十生性沉穩(wěn)安靜，德祖公心里有數(shù)，這個兒子不適合跟著他跑江湖做生意，要么等過兩年正經(jīng)幫他謀個職位，要么就做個鄉(xiāng)間的名醫(yī)也很不錯。八十學(xué)業(yè)完成后實際得了兩份職業(yè)，一份是私塾先生推薦的，私塾先生亞夫子自覺老了，再也沒精力教學(xué)，同時也是愛惜炳奎，就力推學(xué)生接了自己的班。
德祖公原打算把兒子送到縣里，通過他拜把子的義兄弟薦進衙門先謀個師爺之類的職務(wù)見習一下。亞夫子聽了又是擺手又是搖頭，時局已經(jīng)不是當初的那個時局了，現(xiàn)在是武夫的天下，槍桿子說話硬氣，做個文官沒有什么前途呢。讓他守在你身邊吧，你還看得見這個兒子，真要放出去了，你什么都插不上手，到時候喊天天不應(yīng)，你又能怎么辦？
德祖公就聽了亞夫子的勸，尋思等過陣子再去外面看看有沒有機會。在老中醫(yī)的幫扶下，四鄉(xiāng)八鄰間慢慢聽說了竹溪的這間診所，頭疼腦熱的鄉(xiāng)人，甚至就近那些想調(diào)理身子的富貴鄉(xiāng)紳也都來問診尋藥，診所的人氣就上來了。
私塾開在前村一個大戶人家的祠堂里，學(xué)生主要是有錢鄉(xiāng)紳的子弟，也有少數(shù)有心上進的富農(nóng)家的孩子。八十接了私塾先生亞夫子的班之后，從三、百、千開蒙，就是先教《三字經(jīng)》《百家姓》《千字文》或《千家詩》，然后講解《論語》《孟子》之類的經(jīng)學(xué)，到格物致知一路教下去，中途有學(xué)生學(xué)不進也會提出退學(xué)，但凡留下的，在八十的課上都聽得津津有味。
德祖公最為開心的是，八十不僅常常收到學(xué)生的束脩六禮：肉干、芹菜、龍眼干、蓮子、紅棗、紅豆，還有看診開方所得的禮金，這時德祖公還當著家，腰里別著一串大大小小的鑰匙，八十看診所得禮金交給爺老倌鎖進大柜，至于私塾的束脩禮，婆婆會拿一部分應(yīng)付家族里的人情南北，再有富余就交由八十媳婦處理，也有鍛煉兒媳持家能力的意思。八十嬸初嘗了當家滋味，很是自豪，可惜這些娘已經(jīng)都看不見了。自從弟弟成家后，八十嬸很少回去探望，如同錦衣夜行，這份當家的驕傲又只能放進肚子里，無人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