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醒來的時候，是被人如拎小雞般揪住后脖頸，再重重甩擲于地上的劇痛將他從混沌的睡夢中狠狠扯回現實。
許久不能好好睡覺使得他不知道怎么的雙眼就開始打起架來了。
他也不知道也記不清自己到底睡了多久、怎么睡著的，只知道是在阿婆那如游絲般忽遠忽近的一聲聲呼喊聲中，困意如同洶涌的潮水般將他徹底吞沒，就這樣漸漸睡死了過去。
他明明告訴過自己不要睡不要睡的，但是最后還是敗給了連日來身體的疲倦，濃重的困意將他緊緊籠罩，讓他無力掙脫。最后，疲憊不堪的他真的是再也困得遭不住了，只能妥協。
就睡一會兒！就一會兒！
他呢喃著，仿佛這短暫的休憩是他在這苦難世界里最后的一絲奢望，不久就慢慢的瞌上了眼皮，睡著了。
僅僅偷得片刻的安睡，不過眨眼的功夫，如野獸般兇猛的山匪便又呼嘯而來。
然而就那一會兒的功夫，就那一小會兒的功夫，山匪又來了！手里打著熊熊燃燒的火把，搖曳的火光在黑暗中猙獰而又囂張的挑釁般的吐著貪婪的火舌，山匪們用閃爍著貪婪與殘忍的目光掃視著四下逃竄的人們。他們舉著火把，揮舞著破斧頭和砍刀，有些卷刃的刀刃在火光的映照下閃著寒光，挑釁似的宣布著即將開啟的暴行。山匪們聲嘶力竭的吆喝著，粗野的聲音劃破了寂靜的夜空，大聲嚷著要人們把身上值錢的、吃的統統交出來，不然統統殺個干凈，免了他們逃難之苦！
“要想活命的就把身上值錢的家當還有吃食統統給爺拿來！爺辛苦辛苦替你們消災！否則，統統殺個干凈！省得了你們腳程痛苦！”
“交出來！”
“交出來！交出來！”
“快點的，小爺我可殺人不眨眼！拿來吧，窮鬼！”
“都逃難找食吃了還守著你娘才的這爛二胡！”
“拿來吧！老東西！身上不少貨呢！？這玉真不錯”
......
“哎喲，疼！”
小阿昭捂著胳膊發出痛苦的慘叫聲，艱難地從地上爬起身來。那只抓著阿爹最留給他的木劍的手也因為恐懼止不住的顫抖。
這柄木劍是阿爹最后留給他的念想，劍穗則是阿娘親手做好了掛上的，此刻卻成了他在這亂世中唯一的依仗。然而，此刻這把木劍在這些兇神惡煞的山匪面前，顯得如此的渺小和無力。
小阿昭的雙眼瞪得如同銅鈴一般，充滿了恐懼和無助，小臉也因為驚恐而變得煞白，嘴唇止不住的顫抖。
他轉過身，滿心惶恐，腳步也因為慌亂而踉蹌，跌跌撞撞地朝身后奔逃而去，仿佛每一步都踏在自己的心跳上，嘴里顫抖的嘟嘟囔囔的似乎是在嘟囔著什么。
不要殺我!不要殺我!我還要找我阿爹阿娘!
空曠的夜空中回蕩著人們無盡的絕望與悲戚，一聲聲控訴著著命運對他們的不公。
“不不不，這是我安身立命的老伙計，不能砸不能砸！！！”
“不要呀！那是我兒的遺物阿！！！”
“老天吶！不能拿阿，我們就著點吃的了！！！”
“求求您放過我們吧！我們四口人就指著這點吃食啊！！！”
“放了他！放了他！我跟你們走！不要搶不要搶！！！”
......
可雖然說，他們逃難的路上已經見過不勝其數的匪類，每次跟著阿婆都能化險為夷，可是他還是怕得要命！他們可是殺人不眨眼的山匪啊，聽說還會吃小孩！山營里支起一口大鍋，腰粗的柴火燒得旺旺的，把水燒得咕嘟咕嘟冒泡，再把抓來的小孩拿樹葉擦擦，水沖沖，嘩啦就扔鍋里，燉煮起來！吃得骨頭都不剩！
阿昭害怕得腿直打哆嗦，兩腿軟綿綿的不聽使喚，想邁也邁不開，想跑卻只能杵在原地動彈不得，心里早已經是恨不得飛出幾里地外。阿昭心里暗罵著，覺得他們與鼠類無異！燒殺搶略，無惡不作，欺負老弱，奸淫婦女就是鼠類。他暗暗發誓，長大了，定要一舉除之而后快！他要為大家報仇！
才跑出幾米猛然又摔了一跤，頭重重磕在了地上的石頭上。
他不知道撞了什么，背上背的破木劍被甩飛出去數米。
暈乎乎的抬頭看去，險些嚇得暈了過去。
“喂，你這不長眼的畜牲！往哪里撞呢！擋你爺爺財路，小心我把你劈了當柴燒！”
原是山匪里的小頭頭，虎背熊腰，滿臉胡須，黑面怒目，長得好似話本里吃人的野鬼。
“小畜生，爺爺問你呢！”
他怕得不行，不敢吱聲，吞吞吐吐嗚嗚咽咽的吐出兩聲：
“嗚嗚”
山匪正欲伸手，卻被身后一個瘦干似猴子般的人打斷了，那人不滿的道：
“行了，別跟個小雞崽子浪費時間！咱們時間不多了，天就快要亮了，城門就快要開了，抓緊點時間！”
“知道了！催的什么！”
彪形大漢滿臉不耐煩的朝地上啐了一口痰，嘴里嘟嘟囔囔不滿的抱怨著，舉著大刀就往四散奔逃的難民們追去。
所幸還好顧不上收拾他這個小雞崽子。
阿昭暗自慶幸，心里幸幸的想著。
他緊緊咬著嘴唇，大氣都不敢出，兩只眼睛緊緊地盯著自己的腳，不敢轉頭去看那些如同財狼虎豹一樣的山匪。抵不住小孩子的好奇心，驅使之下他還是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瞟了一眼，只見這群山匪全都追了上去，懸著的心這才些許輕松。
小阿昭緊繃的神經和身體瞬間松快了不少，他立馬叉腰，小腳丫神氣地顛顛著，也學山匪啐了口唾沫。小臉漲得通紅，眼睛里閃爍著憤怒的光芒，憤憤的心想：
呸！你們可還不夠小爺我塞牙縫的！等老子長大了，定要打得你們給爺跪地求饒！夾著屁股回家找阿娘！
那模樣活像是自己已然是一位威風凜凜的大英雄了，親手將這些山匪打得落花流水！
咦，這頭上怎么黏糊糊的？
正想著，小阿昭突然感覺頭上一陣黏糊糊的，好像是有什么東西順著額頭流了下來。他下意識用手摸了摸，這才發現原來是剛剛摔倒時磕破了頭。
他小眉頭緊緊皺在一起，心里琢磨著：
原來是剛剛磕的
他琢磨著額頭上肯定是剛剛那個高高大大的“惡鬼”害他摔了一跤磕地上弄傷的，所幸也沒流很多血，臟兮兮的小手往額頭上摸了一把，擦了擦額頭的血，這一擦不要緊，血糊了一臉，活脫脫像阿婆口中那個無主的小鬼。
“都給我等著，等我長大了好好收拾你們！”
他拍了怕身上沾染的泥土，看了看四周，隨即趕緊把木劍拾了背上，又找了個地方重新躲了起來。
這些窮兇極惡之徒必然不會那么快就走，但是這個地方他們必然也不會再搜一遍，只能再等等。阿婆教過他的，他都記下了，等周遭漸漸安靜下來，四下逃竄的難民又往這大路上匯聚之后，有了點人氣他才敢冒頭出來打探。
“小爺我大難不死必有后福！”
啊！
阿婆！
阿婆呢？！
阿婆不見了！
當小阿昭從山匪洗劫的驚慌中稍稍回過神來，腦海里突然“轟”的一聲，像是巨雷炸響——阿婆不見了！這個念頭如同一把尖銳的刀，直直的刺入他幼小而脆弱的心房。
等他回想起阿婆來，才反應過來，這些真的完了！阿婆不見了！
他真的慌了神，一瞬間慌腳雞似的，整個人像是被人抽走了主心骨，在那群抱團取暖卻又怨聲載道的難民堆里，急得直跳腳，眼淚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他那小小的聲音在人群中慌亂穿梭著，宛若一只迷失方向的小鳥，一邊聲嘶力竭地哭喊著“阿婆”，一邊用他那滿是驚恐與焦急的眼睛四處搜索著老人的身影。
好不容易碰見了路上一起結伴而來相熟的鄰里的才敢怯生生的走上前去，強裝鎮定的用帶著哭腔的聲音小心翼翼的一個一個詢問著別人有沒有看見跟他一起的老阿婆。然而，每一次得到的回應卻如同寒冰，無情打擊著他的心，只有一句句如同冰窖的“不知道”、“沒看見”......
人人自顧不暇，哪會注意道這些呢？
在這個混亂不堪的時代，人人時時刻刻都在為自己的性命擔憂，自顧不暇的時刻，又有誰會去留意月光遭老婆子的去向與死活？
方才也有不少被山匪們嚇得沖散了家人的難民，也在人群中瘋狂地尋找著自己的親人。哭喊聲，嘆息聲，咒罵聲交織著，仿佛是命運奏響的悲愴樂章。
他們有的已經哭得聲嘶力竭，癱倒地上
小阿昭哭著，腳步踉蹌地找著。他的雙腿已經有些發軟，聲音也因為過度哭喊變得沙啞。
小阿昭茫然無措的看著，臉上掛著的淚珠斷了線似的往下落，突然他想到了什么，擦干了眼淚，默默的加塊了腳步，他必須明白，哭泣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在這吃人的世道上只有堅強才能活下去！
活下去！活下去是阿爹阿娘對他最后的囑咐
哭著哭著，找著找著，驚魂未定的難民們，在稍稍平復了一下心情后，也開始三三兩兩、三五成群地收拾起了行囊。他們帶著對未來未知的恐懼與迷茫，陸陸續續地又朝著前方出發了。
天開始微微亮了
阿昭跟著人群一路走著，在混亂的人群中堅定的尋找著阿婆，小小的身影在恍如行尸走肉的人群中顯得格外堅毅。
前方突然開始了不知名的躁動，不知是什么人突然激動的大喊：
“到了！到了！”
“江都到了！”
“江都！江都！”
“是江都！”......
人群里人潮鼎沸，一群面黃肌瘦的人好似看見了救命稻草般相擁而泣。
小小的阿昭望著蒙蒙亮的天，轉頭看了看近乎癲狂的人群，有些灰蒙蒙的天襯得不遠處的城墻像頭吃人不吐骨頭的巨獸。
此時他早已餓得不知東南西北，但他知道，他跟著隊伍到了阿婆口中所說的江都！
阿婆說，江都有喝不完的水，吃不完的魚，江都不愁沒有雨下！
一路上，阿昭吃了不少阿婆畫的大餅，望梅止渴，這下總算是可以一睹江都盛榮！
可是，阿婆還沒找到。
他找了一路，途中也悄悄回去看過，哪里只有餓得實在走不動道的，吊著一口氣在路邊等死的人。他想阿婆會不會也以為自己跟著人流往前走了呢，說不定在城墻腳下就能看見她了！索性，他也跟著人群一直往前走。
“孩子，歇歇吧，再過一炷香城門就開了，我們就有米吃了！”
一旁蓬頭垢面，身著破衣爛衫的婦人抿了抿干得起皮的嘴唇，伸手扯了扯阿昭的褲腿，用干涸而又沙啞的嗓音安慰道。
“米？”
阿昭不敢想，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了，更別說吃了，以前家里富裕的時候一天也只有一頓，省下來的口糧還要充稅。
“是啊，米，香噴噴的、白花花的米！”
“真的嗎？”他還是不信，那有這好事呢？阿娘說，多的米不是賣錢就是交稅，不能多吃也不能浪費，一人一份定量的就沒有多的！怎么會有免費的呢？
婦人見她不信，立馬激動的站起身來，嚷道：
“我阿姐就在城內！上月她逃難自此，進了城就吃到了白花花的米！比珍珠還白的米！軟糯糯的，香得不得了！！”
此話一出，人群一下又炸開了鍋
看著人群中又有了些許反應，那婦人將手中原本當做拐杖的木棍一丟，仰著頭顯然有些驕傲，興奮不已的繼續說道：
“你們盡管笑吧，她早已在城中安頓，是府衙給她尋的住所還派了差事！只等我去一同謀生！是她信中告知于我的！是她信中告知于我的！！”
怕眾人不信，她的音量又大了幾分，朝四周重復著。
太好了！！！
阿昭想著，這下我和阿婆都不用挨餓了！再也不用吃那土疙瘩了！再把阿爹阿娘找回，等我長大了，掙了錢，一定要讓阿婆頓頓吃上白花花的米！一定要買下全江都最大的鋪子給阿爹！買下全江都最大的田宅給阿娘！買下所有好吃的給阿婆！
阿婆或許已經到了，又或許她一定就在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