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嗒——”
生銹的鎖鏈終于松開,斑駁的木門被推開一道縫隙。柳恬下意識抬手遮擋突如其來的陽光,久居黑暗的雙眼被刺得生疼,淚水不受控制地涌出。她貪婪地深吸一口氣,春風裹挾著桃李芬芳灌入肺腑,連空氣里漂浮的塵埃都在光束中歡快起舞。
(十年了......)
柳恬的指尖深深掐進掌心。透過朦朧淚眼,她看見枝頭麻雀正歪頭打量自己,羽翼在陽光下泛著金棕色的光。這般鮮活的光景,原主竟被生生剝奪了十年。
“柳小姐這又是鬧哪出?”柳登陰鷙的聲音從身后傳來。這位大總管穿著靛青色綢緞長衫,腰間玉佩隨著步伐叮當作響,保養得宜的臉上堆著假笑,眼神卻像毒蛇般黏膩冰冷。
柳恬沒有回頭。她任由春風拂過枯草般的發絲,感受著陽光穿透單薄衣衫帶來的暖意。直到柳登不耐煩地咳嗽兩聲,她才緩緩轉身,臟污的裙擺掃過石階上叢生的青苔。
“我要見父親。”
這句話說得極輕,卻像驚雷炸響在庭院里。正在灑掃的仆役們紛紛停住動作,連樹梢的麻雀都撲棱棱飛走了。柳登臉上的假笑凝固了,他瞇起三角眼上下打量這個瘦得脫形的姑娘,仿佛在看什么怪物。
“老爺豈是你說見就見的?”他故意提高聲調,好讓周圍仆役都聽見,“再說,你以什么身份求見?”
柳恬忽然笑了。這個笑容讓柳登后背竄起一股涼氣——那根本不是怯懦庶女該有的神情。少女凹陷的眼窩里,一雙眸子亮得驚人,像是燃著幽幽鬼火。
“我可以告訴他珍寶的下落。”她向前邁了一步,露出袖中緊握的物件,“還有......鑰匙。”
柳登的瞳孔驟然收縮。他死死盯著柳恬指縫間漏出的金屬冷光,喉結劇烈滾動了幾下。那是把造型古怪的銅鑰匙,匙柄刻著精細的云紋——與老爺書房暗格上的紋樣一模一樣。
(這賤人居然真藏著東西!)
在等待通傳的間隙,柳恬倚著回廊的朱漆柱子,任由記憶如潮水般涌來。原主被囚禁的真相,遠比想象中更加鮮血淋漓——
六歲那年,她被粗魯地拖進這座宅院。穿著錦緞的男人捏著她的下巴反復端詳,最后失望地松開手:“眼睛像她,可惜是個廢物。”那是她第一次見到生父柳林海,也是最后一次得到正眼相待。
府中很快流傳開消息:老爺接回外室女,是為了追查一件能讓人富可敵國的珍寶。有人說是前朝玉璽,有人說是藏寶圖,最離奇的說法是能點石成金的仙家法寶。而這一切,都系在那個整日縮在角落的瘦弱女孩身上。
“三小姐又尿褲子了!”粗使婆子們嬉笑著把木桶扣在她頭上;“野種也配用瓷碗?”膳房故意給她餿飯;最可怕的是二小姐柳涵,總愛用繡花針扎她的指尖,說這樣“傷口看不見,老爺就不會怪罪”。
記憶中最溫暖的片段,竟是柴房里那只偷食的老鼠。她省下半塊硬饃喂它,小東西就蜷在她掌心取暖。直到某天被柳涵發現,當著她面把老鼠活活踩成肉泥......
“三小姐?”
柳登的聲音將柳恬拽回現實。她這才發現自己的指甲已經深深掐進柱子,木屑扎進血肉都渾然不覺。遠處跑來個小廝,湊在柳登耳邊低語幾句。大總管臉色變了又變,最終不情不愿地躬身作揖:
“老爺在會客廳等您。”
會客廳里熏著昂貴的沉水香,紫檀木家具泛著幽光。柳恬赤足踩在柔軟的波斯地毯上,留下一個個灰黑的腳印。主座上的少女正在品茶,蔥白手指捏著霽藍釉茶盞,腕間金鑲玉鐲叮咚作響。
“哪來的叫花子?”柳涵捏著繡牡丹的絹帕口鼻,“快轟出去!”
柳恬靜靜打量著這位“二姐”。柳涵穿著胭脂紅遍地金襦裙,發間累絲金鳳銜珠步搖隨著動作輕晃,妝容精致得像是畫里走出來的仕女。與記憶里那個拿針扎人的惡魔判若兩人。
“二小姐有所不知。”柳登賠著笑,“這位就是當年......”
“我知道她是誰。”柳恬突然打斷,聲音沙啞卻清晰,“但我相信二姐姐不會計較兒時玩鬧。畢竟——”她故意頓了頓,“您這樣金尊玉貴的人,怎會與螻蟻一般見識?”
茶盞“咔”地磕在案幾上。柳涵瞇起描畫精致的眼睛,突然嬌笑起來:“說得是呢。春桃,還不扶三姑娘坐下?”她轉頭對柳登道:“可得好好招待我這妹妹,瞧這瘦的......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柳府苛待庶女呢。”
待柳涵搖著團扇離去,柳恬才發現自己后背已經濕透。剛才那番交鋒看似平和,實則兇險——柳涵最后那個眼神,分明是在看將死之人。
暮色四合時,柳恬被帶到西院一處偏僻廂房。推開門扉的瞬間,她險些笑出聲——所謂“精心準備”的住處,不過是間稍大的囚籠罷了。
床帳是洗得發白的青布,茶具缺了角,連銅鏡都是模糊不清的劣等貨色。唯一比柴房強的,是總算有了扇能透氣的窗戶。兩個粗使丫鬟抱著被褥站在門外,臉上寫滿不情愿。
“奴婢秋菊/冬梅,奉命來伺候三小姐。”
柳恬盯著她們看了半晌,突然伸手扯開秋菊的袖口——腕上赫然戴著原主生母的銀鐲。那是徐云留給女兒的遺物,當年被柳涵搶去賞給了貼身丫鬟。
“脫下來。”
秋菊漲紅了臉:“這、這是二小姐賞的......”
“我說,”柳恬一字一頓道,“脫下來。”
當啷一聲,鐲子掉在地上。柳恬彎腰拾起時,聽見冬梅小聲嘀咕:“擺什么主子架子......”她猛地拽住對方頭發,強迫其仰起臉來:“再說一遍?”
“奴婢錯了!奴婢再也不敢了!”冬梅疼得眼淚直流,卻見這位瘦骨嶙峋的小姐露出森白牙齒:
“記住,從今往后,我房里的東西——”她將銀鐲在丫鬟眼前晃了晃,“哪怕是一根針,沒有我的允許,誰碰誰死。”
浴桶里的水已經換了三遍。柳恬蜷縮在熱氣氤氳中,看著渾濁的血水從身上一道道傷痕里滲出。最觸目驚心的是后背——縱橫交錯的鞭痕間
(柳涵,你等著......)
她攥緊母親留下的銀鐲,忽然摸到內側有凹凸感。對著燭光細看,竟是極小的刻字:“云棲閣地磚下。”
窗外傳來打更聲。柳恬吹滅蠟燭,在黑暗中睜著眼睛。明天會有一場硬仗要打,但至少今夜,她終于能睡在真正的床榻上。朦朧間,似乎聽見原主的聲音在耳邊輕嘆: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