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得·潘的生活
山西的石獅、新疆的面鼓、非洲的搖鈴、廣州的佛頭,在我的家中都擁有一個自己的位置。它們裝飾了家,而家也給了它們應有的角色。溫暖是我們共同的期待,我們互以為用,相互需要,沒有我,它們就失去了主人;沒有它們,我也失去了對美應有的欣賞。
初來這里的時候,覺得寬大、敞闊,碩大的落地陽臺讓人覺得奢侈。不久,又覺得它太小了,和心目中一個廣闊的藝術舞臺相比,它窄、短,且有些拘泥和千篇一律。
我想象中的家總是那樣一種感覺:有寬大的工作臺,或并沒有什么工作臺,但有透明的晶體墻面,有一種稀少而質地特別的建筑材料。
燈在這里,我擁有一個自己的陽臺。
首先,我從陽臺綠化我的小家。一張合格的沙發每天下午在陽光普照的樓籠里打發自己的光陰,必要的時候,我會和它一起分享余下的時光。事實上,大多數時間它都陪我度過晚飯時光,在這部分時間里,我一面對著橘紅的夕照看著總也看不完的書的某些段落并沉浸其中,一面也會對著我一再鐘情的一個天使小玩偶大發對現實的評論。我從冬天就養起的一條紅金魚,準時在每天早上九點聽我進行一遍關于天氣預報的新聞聯播,它也陪伴我度過挑選一些合適的衣褲鞋襪的寂寥時光,回報當然是有余的魚食。小金魚必須負責避免那些我用自動洗衣機洗凈的衣服被風吹落在地,那樣它也同樣面臨危險。事實上,截至目前,這樣的狀況從未發生過。
窗外是顆粒感十足的隔離網,加上厚厚的防風玻璃,我不得不懷疑在這樣的保護膜下,太陽系中遙遠群星的光線是否能在雨后的夜晚準時射到我們家的陽臺上來。要知道,這里是一個微型的花園,秘密的林蔭路上的小石子被我搬遷到陽臺的水泥地面,稀稀松松地鋪滿了露臺——這真是一個時髦的詞,如果我能為它架起一把粉中帶黃的陽傘,那這里的氣派肯定太過于矯情,不適合女王我的風格。
我敢肯定我是出生于貧苦人家的官宦小姐,抬著一臉舊中國知識分子的高傲面孔。為了讓這里的一切適應一位假道士的情調,我不失時機地讓朋友送的一尊美麗的石雕頭像做了客廳的主人,只有它是有資格對這個世界說“不”字的。

“我就愛畫倒掛著的樹,倒掛在樹上的雙面人,倒掛著的時鐘,
我是一只倒掛在城市里的隱士,一只黑蝙蝠。”
為了平衡和清洗我曾有過的生活的骯臟、糊涂,我在房間的心臟上空安裝了五個長短不一的白色細水管。親愛的,這只是裝修,是一個普通孩子的家,而非什么藝術,不要把那些不真實的,那些紙上談兵的玩意和我的生活掛鉤,它們配不起我這顆紅色的心。
我曾經無數次惋惜過我的生活,遺憾和痛恨自己把一生最美好的時光給了我最仇恨和憎惡的庸才們。我敢打賭,沒有我,他們就是這城市里最齷齪的雜種,沒有理想、沒有抱負,更別提什么思想,是我把他們一個個放到污濁的水泥管下沖洗、清刷。我像一個城市的清潔工一樣干著最骯臟的活,拿著最低微的報酬,但我無怨無悔。每一個真正了解我的人都知道,即使我是最壞的那個長不大的彼得·潘,我也不做披著人皮的狼,而他們連羊都不是,我瞧不起這些人,就像我曾經認識到的那樣,他們沒有一個人真正是我的對手。
他們有散布流言蜚語的能耐,除此之外,他們只是我眼中的玩笑,和一個頂頂好玩的游戲。我主宰一切,如果想較量,我愿意用我的音樂。
我從來都是如此。我沒有對我的世界產生一絲一毫不肯定的信念。我相信時間的力量,相信正義的愛永在我的上方,它就是自然的法則。
一條枯干的枝條橫臥在墻壁的中間,它看起來靜默、沒有態度,但它似乎也曾有過頑強的生命、奮力的抗奪,它的枝丫如一只伸開的手,不時鉤住我的衣裳或者我的頭發。我經過它,把它從垃圾堆中無數的枝條里揀回來,它就擁有了另一種生命,擁有了不一樣的人生,或許,它成為我房間裝飾的一部分,也或許它成為正式關注我在這里的存在的一個生命。
它精密,沒有聲息,這正是它存在的理由。
它已經很有魅力,自從我需要了它。這個世界為了需要和不需要而存在,一切規則都因此而改變,我不會為過去而傷心,因為我從不需要我不需要的東西,只要轉身,就不再回頭。
我在這個房間住了半年零二個月,我愛上了真正的生活。因為我發現,關注生活本身比其他任何事情都來得讓我舒心,即使只有一點點錢,它也足夠我快樂,而原來的,就顯得多余。
我甚至沒有一臺像樣的電腦來做我的音樂,但有了靜謐的空間,有時,音樂也顯得多余,假如不視它為工作,它也可以舍棄。
我已在自然中擁有太多,我擁有整個下午的陽光和從山坡上爬下來和我共甘苦的桃樹枝子。我沒有安慰自己,我會在墳堆漫坡的山上為了一簇花跑很遠很遠,用車把它運回來,不是為了滿足好奇心,而是為了把它們,那些小球團團的花朵,從生到死在我的房上倒掛著。自從我消除了對愛情的期待,我就愛畫倒掛著的樹,倒掛在樹上的雙面人,倒掛著的時鐘,我是一只倒掛在城市里的隱士,一只黑蝙蝠。
一只潔白的浴盆被我裝著衣服,它失去了原來的功能,旁邊還有一只膠質的魔鬼手套和一束過季了的干花,接下來,我會做些什么,為我八十平方米的三間房間?
無數玫瑰花瓣在床的周圍如落雪的雨花石撒滿了四周,貓頭鷹和神的衣袍撩撥著我的臉頰,我緊閉著雙眼,心中高傲地與時間競爭,我知道我敵不過它,終將放棄我的抵抗。我所認為的那些幸福,那些追求中不斷遞增的砝碼,不過都是自私的手段。所有物品都是道具,陪伴我的出演,我甚至比這空洞的墻壁都要孤獨。
白色的衛生巾在呼喚著血和生命的替換。終究有一天,我將離開這里,為它,一個空茫的現實做一番精彩的表演。假如我是一位舞者,我會毫不吝嗇地出演我要表演的角色,就像如果死神恭請我的到來,我將毫不畏懼。
20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