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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沃倫一家

12月的某天,莎拉·沃倫是在一片老舊的墓地里度過的。【1】此時距她那次吸毒過量已過了九個月,距她被逐出創新護理中心也將近一年。埋葬在這片墓地里的都是南北戰爭時期的老兵,【2】他們墓碑的邊緣斑痕累累,百年的日曬雨淋在他們的墓碑上刻下了黑色的痕跡。過去幾個月的事情將莎拉引向了這座木蘭花陵園。在這個陰沉的清晨,在這片死寂之地,她突然看到了什么東西,讓她想要放聲尖叫。

那是一輛駛入停車場的橙色寶馬——普里亞菲托不開保時捷或老式梅賽德斯時就會開這輛車。

別啊!

莎拉深吸了一口氣。

卡門·普里亞菲托走出了寶馬車。

他穿著一件風衣,頭戴一頂軟呢帽。

開什么玩笑?

莎拉當時正在值班掃地,清理墓地人行道上的落葉和泥土。她與普里亞菲托交往后已經被捕三次了,干這份無聊的工作就是在執行法院的社區服務令。木蘭花陵園的名稱取自其所在的街道和一些蔭蔽著人行道的樹木。它位于加登格羅夫市[1],離紐波特比奇市的海洋康復戒癮中心有25分鐘車程,【3】后者是莎拉的南加州戒毒之旅的最近一站。

普里亞菲托下車時,她一直緊盯著他。她回到戒癮中心對他來說也毫無意義。莎拉心想:卡門不過是把戒毒當成了另一種控制我的手段。他會支付戒毒費用,或者大部分費用,然后給她運送毒品,即使她正在接受治療。他會為她的疾病和康復買單。只要莎拉需要錢,只要她想過過毒癮,普里亞菲托就會出現。他認定我是屬于他的。她待在戒癮中心里只會讓他更容易拴住她,因為他隨時都知道她在哪里。他也知道她沒法和她身邊的某個年輕男人出去找樂子——比如凱爾或唐那種比他年輕得多的男人。對于這些人,普里亞菲托一個也不喜歡。他們都是對他的威脅,即使他們和她一樣都依賴他的毒品。只要牽制住這些人,讓他們遠離她,就足以讓普里亞菲托心甘情愿地為她的戒毒買單——他認為這就是她的“假期”。如果她在沒有告知他的情況下離開戒癮中心,試圖掙脫他的束縛——試圖逃跑——他也會覺得這是白費力氣,又在使性子罷了,這無非是在浪費她的精力和他的時間。因為她總會有自己的需要,而他總會滿足她的需要。任何一次逃脫——即便可以稱之為逃脫——都長久不了。

莎拉手拿著掃帚站在那兒的時候,她想起普里亞菲托曾向她吹噓過,無論她去往哪里,無論她試圖怎樣逃避他,他都有辦法和手段找到她。

“我就是個偵探。”他告訴她。

現在他果然來了,打扮得像老電影里和他一樣老的偵探。還戴了頂軟呢帽?他看起來實在可笑。她估摸著他是想開個玩笑。但他知道他自己就是個笑話嗎?普里亞菲托是在開一個笑話他自己的玩笑嗎?還是發神經了?他的腦子是因為日夜吸食冰毒和海洛因熬壞了嗎?

普里亞菲托朝她的方向看去。他看到她了嗎?

莎拉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她有次離開普里亞菲托后回了家,她父親央求她回到戒癮中心。“求你了,莎拉。求你了,莎拉。”然后他就哭了起來。

那是她父親。

她從沒見過他哭成這樣。一股悲傷在她心中泛起,自己的淚水也隨之而下。莎拉無法再面對泣不成聲的父親了。所以她住進了海洋康復戒癮中心。這里的工作人員相當嚴厲,絕不敷衍了事——他們會不留情面地照章辦事。但這正是她想要的,對嗎?……對嗎?

普里亞菲托走上前來。也許他并不在乎自己是不是個笑話,或者是不是瘋了。也許他只想滿足自己的需求。他的需求歸根結底就是她。莎拉知道他更需要她,而不是毒品。也許他需要的并不是她——莎拉·沃倫這個人,而是她的身體,她的青春,他對自己青春的重溫。這就是他們之間的交易。

在那輛寶馬牌的“南瓜車”[2]里等待她的東西就是她與普里亞菲托交易的目的——從毒品到金錢,一切她想要的東西。她所要做的就是上車。

她盡量不去想父親。天吶,多么陰郁的一天啊。那些墳頭上有一半的草都和下面的人一樣死去了。莎拉看著街道——人來人往,過著他們的生活,做著他們喜歡的事。就像她的朋友們一樣。而她卻在這里,干著雜活。

她想要的一切,就在那個停車場里。

一切。

讓那些陰森的古老墓碑見鬼去吧。去他的掃帚吧。

莎拉從未想過要傷害任何人。

她不想傷害父母。她愛他們,她知道他們也愛她。即使他們太過執著于將她握在掌心——甚至當她違逆他們的時候,她也覺得他們是愛她的。而且即使她傷害了他們,他們也會愛她。她用她的歷任男友和毒品傷害了他們,但這并不是什么胸有成竹、有意為之的做法。她并非存心要做出糟糕的決定——這些決定在當時看來都很好。她無法解釋她為何會以一種無法自辯的方式做出這些決定,至少在她做出這些決定的時候解釋不了。當她還在摸索自己是誰的時候,她又怎能解釋自己的決定呢?這需要她了解完整的自己。

在進入人生中最糟糕的階段時,她還很小。莎拉是個成長過快的孩子,原因在于她所做的選擇:男友、毒品和普里亞菲托。然而她此后的成長速度又不足以讓她意識到自己給他人造成的傷害。為什么?為什么她會讓自己失控?為什么她會任由自己給她所愛的人帶來痛苦?她是不是患上了某種臨床上的躁狂癥?一種沖動障礙?焦慮?抑郁癥?以上皆有?還是她在給自己找借口?在她日漸明白自己讓父母痛徹心扉,還傷害了小弟查爾斯(這令她驚恐萬狀)之后,這些問題才逐漸清晰起來。

這一切始于得克薩斯州的一個春天,沃倫一家在那兒過著夢想中的郊區生活,他們住在一條林蔭道旁,那棟容納著他們的房子有著寬敞的房間和明亮的窗戶。沃倫一家非常有愛,相當親密,和很多家庭一樣,也不乏戲劇性事件發生。青少年時期的莎拉擁有一種不安分的才智,這既是優點,也是缺點。取得好成績對她而言輕而易舉,但她在教室里總會覺得無聊。為什么老師總要喋喋不休地講這么簡單的東西?這跟我的生活有什么關系?她愛唱歌,有一副完美的歌喉,而且帶著一種為舞臺而生的活潑氣質。但在參加了學校演出的音樂劇《俄克拉荷馬!》[3]之后,她也逐漸對唱歌和表演感到無聊了。無聊是有可能招惹禍事的,尤其是男孩兒和酒精都唾手可得的時候。

莎拉闖了很多禍。

“聽我說,我是個很難管教的孩子,”她多年后說道,“我需要更大的刺激。我當時很野。”

莎拉越大,母親就越煩她,她對母親也是一樣,有時這種厭煩確實有充足的理由,有時則是無緣無故的。莎拉和瑪麗·安的關系在個性強勢的母女中并不少見:她們會開戰。她們會挑彼此的毛病,在清醒的時刻,她們很可能會看到自己身上的這些毛病。休戰期也并不平穩。

參加派對成了莎拉的宣泄之道,其中的法寶便是大麻、酒精和男孩兒——實際上是男人,有的年輕,有的已經不那么年輕了。剝削和背叛在她的浪漫關系成長過程中早早到來。莎拉在伍德蘭茲高中上學時有過一個初戀對象,但他腦子里想的并不僅僅是性。有一天,他對她采取了行動,就像她想要的那樣,用愛窒息了她,將她抱在自己懷中——這其實是個詭計,意在分散她的注意力,好讓他的朋友溜進沃倫家,偷走他們的處方藥。這場惡作劇完成的并不漂亮,那些竊賊很快就被發現了。后來事情甚至變得更糟:莎拉的父母認識她男友的父母,瑪麗·安讓她從男朋友那里要回了那些處方藥。

莎拉蒙受了羞辱,遭受了精神上的打擊。正如她很久以后總結的那樣,這次經歷讓她陷入了自我貶低的漩渦,而她最親近的人也付出了代價。

“這件事永遠地影響了我們家的生活。”她說。

她在18歲時第一次住進了一家戒癮中心。原因是酗酒。

她的聰明才智在宿醉和興奮的迷霧中依舊閃耀著光芒。她保持著優異的成績,考上了圣安東尼奧市的得克薩斯大學,那里離她家有300多公里。這是個新的開始,清清白白。莎拉覺得大學肯定比高中更好玩,而且也確實如此。但有些樂子還是很難放棄。19歲時,她開始和一個比她大七歲的毒販交往。在感恩節后的兩天,她和他坐進了一輛車里,她沒有抗拒他的性沖動。問題是當時是白天,他們的車停在停車場里,而這個停車場并非空無一人。有人報了警,莎拉和她那可卡因販子男友隨即被捕。他們受到的指控是當眾猥褻。現在莎拉有了犯罪記錄,一次案底,有人或許可以據此將她解讀成某種性變態者,但她其實只是犯了一個愚蠢幼稚的錯誤。

莎拉沒有遷怒于這個家伙。她被他那不在乎一切的叛逆性格所吸引,她一直覺得自己身上也有這種氣質,所以才會選擇和他在一起。她母親肯定無法理解她對他的癡迷。她父親自然也是一樣。所以莎拉絕不能把他的謀生手段告訴他們。她知道他們會做何反應,但她不想聽他們的說教。

后來她父親在南加州找到了一份高薪工作,并宣布全家都要搬往西部。保羅·沃倫和瑪麗·安·沃倫相信洛杉磯將會是全家人重整旗鼓、飛黃騰達的完美之地。這里的蔚藍蒼穹連休斯敦的天空都要甘拜下風,而且還充滿了樂觀的氣氛。洛杉磯就是未來的起點。

不——對我來說不是,莎拉說。她在得州有自己的生活。她有她的壞小子男友,她哪兒都不去。她的決定不可更改。

瑪麗·安并不覺得她這個決定是不可改變的。母女倆再次擺開了架勢——喊叫、憤怒、最后通牒、威脅。莎拉火力全開。但瑪麗·安最終勝出。

“我想留下來,結果只是讓我母親大發雷霆,”莎拉回憶道,“她基本上是把我拖走的。”

事實證明,洛杉磯所能提供的光明前景被高估了。莎拉早想離家出走,她已經等了很長時間,但直到搬往洛杉磯才付諸實行,而且方式相當決絕。僅僅走出家門,躲避父母的窺視,擺脫老媽的控制伎倆——這一切都還不夠。她選擇徹底拋開父母對她的所有指望和期待。莎拉成了徹底的不法之徒。這是一種沖動,一種回應。莎拉并沒多想,但她在洛杉磯市中心的一家愛彼迎民宿里打開行李時就認定了一點:若想為自己的解放籌資,那么最迅速也最容易的方式就是賣淫。

有什么不行的?她對自己說,我喜歡做愛,我想維持我的生活方式。

她在網上發布了一條廣告,不到20分鐘就招來了兩個嫖客。垂涎她身體的人每小時都在增長。洛杉磯的饑渴男人肯定是過剩了。莎拉的大多數“客戶”與其說恐怖,不如說可悲。但也確實有一些恐怖的人,她的新工作很快就變得可怕起來了。莎拉慢慢意識到皮條客是可以帶來附加值的。一個叫維姬的皮條客通過廣告找到了莎拉,提出愿意為她服務。莎拉一口應承下來。現在她可以讓人篩掉最差勁的嫖客了,也就是那些想要動粗、施加近乎暴力的行為或者為了折扣而揩油的黏人家伙。但沒過多久,她就發現維姬在壓榨她,因為自己的接客人數如此之巨。在她入住的酒店客房門外仿佛有一條男人排成的長龍,把這棟樓圍得水泄不通。莎拉對這份工作已心生厭倦,她不再覺得賣淫和做愛有什么關系,現在賣淫已經等同于損傷性的疼痛。她在回憶這段時光時說道:“維姬想要走量,她得逞了。但我疼得受不了,有次我哭了起來,弄得那個客戶都沒‘性致’了。”

普里亞菲托可不是那個客戶。淚水還不足以讓他失去性致。莎拉很難想象有什么能讓他對她失去性致。他們初次見面是在蘭丘庫卡蒙加的一家酒店里,蘭丘庫卡蒙加是鮑爾迪山腳平原上的一座郊市,與洛杉磯之間只隔著一條圣貝納迪諾縣的縣界。[4]“我一開門,就看出他瘋了,他為我瘋狂了。”莎拉說,她還記得他皮膚看起來松松垮垮的,有很多老年斑,但他穿著羅伯特·格雷厄姆牌襯衫、西裝外套和奶油色樂福鞋,就像行走的鈔票。“我說的只是他的眼神——瘋狂的眼神。他的第一句話就是‘噢,天吶,你真是太棒了!’就像小學生遇到了名人一樣。我簡直不敢相信。”

他對她的癡迷既迅猛又徹底,而且來得正是時候。普里亞菲托的錢可以讓她撇開維姬,擺脫這場賣淫實驗,還不用爬回家去找父母。莎拉現在決心要維持的生活方式里包含著一些藥效更猛的毒品,她需要找人買單。沃倫一家就住在與亨廷頓比奇市海灘相隔幾個街區的一棟價值一百萬美元的聯排別墅里,莎拉就在那條街上從一個男人手里搞到了她的第一份加州冰毒,這個人是她在希爾頓酒店的泳池邊認識的。她記得自己當時就被他迷住了:“他二十五六歲吧。可愛,很有魅力……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他當時剛從戒毒所出來。”

這可能僅僅是一種宣泄,但莎拉似乎確實很容易迷戀某個類型的男人。

不過這位“池畔先生”并不是一個可靠的供養人,部分原因在于他已經有了一個吸毒的女友,在莎拉闖入之后,這個女友便開始跟蹤莎拉這個情敵。有次,兩人在一家加油站外發生了沖突,那個女人對加油機旁的莎拉指指點點,讓收銀員都不禁側目,還尖叫著對周圍的人大喊:“這個婊子偷我的男人!”莎拉受夠了。

她釣上了普里亞菲托。他總是熱切地為她大把花錢,但她還沒有準備好被他當成他的專屬財產。所以她又找了一個名叫恩里克的調情對象。恩里克是一名文身師,比莎拉大18歲,但看起來很年輕,有肉桂皮般的顴骨和一雙溫柔的黑眼睛。恩里克也吸食冰毒。莎拉和他是在市中心相遇的,他被她迷住了。像普里亞菲托一樣,他也渴求著她的每一寸肌膚,不過他只想免費享用,甚至讓她無償地為他的工作服務;他想把她從脖子文到腳趾。“你就是我的空白畫布。”恩里克說。莎拉并不好此道,她喜歡的是冰毒。她跟著恩里克來到了他在羚羊谷的家中,那里位于洛杉磯縣北緣的沙漠高原。莎拉以前從沒去過那里。羚羊谷是一片多風的高原,到處都是快速建成的住宅區;很多街道都是以連續的字母和數字命名的,這似乎是為了防止當地人迷路,一不小心走進響尾蛇的地盤。這里的風似乎從未停過,神經都被風扯得支離破碎。在更遠的沙漠里有一座愛德華茲空軍基地,政府會在那兒設計并測試火箭發動機。航天飛機也曾降落在那里。莎拉沒見到什么火箭或航天飛機,恩里克也不為政府工作。他的寓所也不是那些住宅,而是一間車庫。他還養了四只貓。

當你發現自己和一個住在車庫里、還有四只貓的男人在一起時,你已經沒有理由不過過毒癮了。

何況莎拉很喜歡貓。她確實和恩里克過了毒癮——他也喜歡海洛因——但她知道自己遲早會離他而去,離開這片洛杉磯外的郊野,讓普里亞菲托承擔她的所有花銷,而她則會變成普里亞菲托全天候的甜心寶貝[5]。恩里克見過普里亞菲托,他視其為對手——一個恰好有錢的惡心老頭。恩里克決心讓他遠離她,卻無法阻止她離去。她最終不辭而別,以防他有她未曾見過的野蠻的一面——吸毒者并不總是可預測的。她從這間車庫里拿走了自己還記得的財物,只身回到了普里亞菲托身邊。普里亞菲托毫不猶豫地提出把她安置到帕薩迪納的一套公寓里,她也毫不猶豫地接受了,盡管普里亞菲托和他的妻子就住在帕薩迪納,離這套公寓只有很短的車程。普里亞菲托經常談到他的妻子:她的名字叫珍妮特——她是一名精神病學家!他說妻子理解他為何需要和莎拉建立一種“關系”,而且她“知道你的一切……連你的長相都知道”。好吧,這說得過去——倘若真的如此——但如果莎拉在全食超市和星巴克撞見她,或者在科羅拉多大道上散步時遇到她,那就得另當別論了。普里亞菲托不在乎莎拉會不會感到難堪,即便他的妻子接受某種扭曲的開放式婚姻。也許情婦和妻子靠得很近會讓他相當興奮。在莎拉看來,這似乎就是那種能讓有錢人“性致勃勃”的事。

莎拉的公寓位于一棟三層建筑中,這棟樓占據了東德爾瑪大街上的半個街區;除了前面有幾排懸于墻外的狹窄陽臺之外,它很像一座飛機庫。恩里克一直在給她打電話。他主動提出要把她落下的衣服帶給她,還問她住在哪里。她告訴了他,接著他便心生一計,上網搜索她的父母,最終他通過瑪麗·安在臉書上的個人資料找到了他們的聯系方式。然后他給她父親打了電話。恩里克聲稱普里亞菲托綁架了她,并且打算把她賣給別人。他還添油加醋說她會被賣到墨西哥。他說他知道普里亞菲托及其同伙把她關在哪里,就在帕薩迪納的一間公寓里。

媽媽當然嚇壞了。爸爸后來也嚇得不輕。接下來的事情你知道,他去聯合車站接了恩里克,然后——你敢信?——他們直接跑來“救”我了。爸爸甚至買了皮手套、強力膠帶和繩子,準備來捆那些所謂的綁匪!

當這個做物流主管的父親和那個吸毒的文身師來到這間公寓并把莎拉帶回家時,她已經累得沒有知覺了。她不記得車是怎么開回亨廷頓比奇的那座聯排別墅的。她睡了——如果這算睡覺的話——36個小時。一天半。她醒來時,有好一會兒還分不清東南西北,而恩里克就躺在她身邊!

她抽身離開了這個她以為不會再見的男人,出去找她的父親。

“爸爸!你在嗎,爸爸?”

他去上班了,她隨后給他打了電話。他一接電話,莎拉就把恩里克抱怨了一通:

“你居然聽信了這個人的話?還把他帶到咱們家來了?”

保羅盡力解釋道:恩里克說你被人綁架了,還遭到了性奴役。而且誰知道這個卡門能干出什么?保羅是她的父親。他必須確保女兒的安全,所以他別無選擇,只能相信恩里克。

瑪麗·安當時在家。莎拉為恩里克的事也對著她埋怨了一通。他就在她的房間里。她的床上!“你和爸爸在想什么?”瑪麗·安毫不理會,她認為恩里克能進自己家里是因為他已經走進了莎拉的生活,而這是因為莎拉把他帶入了自己的生活。

隨后保羅下班回家,他把恩里克趕了出去。

不久之后,莎拉又失蹤了。保羅和瑪麗·安估計她又回到了帕薩迪納的公寓,但他們并不確定。幾天乃至幾周過去了,她一直沒有回復他們的電話和短信。她不在的時候,他們聯系不上她,她就在他們眼前時,他們也觸動不了她。她一直在他們的生活中時隱時現,無論是實際的身體還是其他任何層面都是如此。他們看著這個聰明快樂的姑娘長大,然而有些東西已然破損,他們無法修復了。保羅和瑪麗·安的嘗試全無效果,無論是把莎拉送入得州的戒癮中心,還是搬到南加州,或者聘請家庭心理醫生都無濟于事。仿佛他們越是盡力挽救她,就會把她推得越遠。他們是一對見多識廣的成功夫妻,共拿了三個大學學位,收入豐厚,華美的家宅離海灘只有幾個街區,車庫里有幾輛新車,銀行里有存款,足夠給莎拉和她弟弟購買他們需要的任何東西。但他們在為人父母方面一敗涂地。他們對她的愛無以復加,但這種愛只是把絕望變成了一種悲痛。他們失去了莎拉,因為毒品而失去了她,他們很害怕毒品會讓他們遭受不堪設想的損失,以及真正的、無法想象的悲痛。

保羅和瑪麗·安對卡門·普里亞菲托這個南加州大學的富有院長了解得越多,他們就越害怕他會毀掉莎拉。這是普里亞菲托,他在給我付賬。莎拉把普里亞菲托帶到他們家時就是這樣跟父母介紹他的:他在給我付賬——一個老得足以當他們父親的男人。至于他花錢后得到了什么回報,自不用她多說。他們的女兒想讓他們保持分寸,讓他們知道她已經有多么獨立——獨立于他們——以及如果他們不認同她的做法或者不同意她和誰交往的話,她又有多不在乎。她就是想震懾他們,這個目的達到了。

在莎拉和她這個情人露面之前,保羅和瑪麗·安早就對她交往的那些——說得好聽點——差等生見怪不怪了。但普里亞菲托這個“優等生”卻讓他們覺得更加危險。恩里克可能確實捏造了性奴役的駭人情狀,但總體而言,他對普里亞菲托的看法與實情也相去無幾。保羅和瑪麗·安都認為普里亞菲托是一個為所欲為的捕食者。金錢和權力可以保證他永遠不需要為自己荒淫和榨取他人的行徑負責,這就是他給人的印象。哪怕他的毒品害死了莎拉。

保羅和瑪麗·安十分擔心莎拉的安危,這耗盡了他們的心力。兩人心急如焚,不知所措,甚至還去咨詢了做過警察的私家偵探,那人是夫妻倆的一個朋友的熟人。莎拉又玩了一次失蹤,他們懷疑普里亞菲托就是幕后主使。私家偵探證實了他們的懷疑,并且追蹤到了那個院長在帕薩迪納給莎拉租下的另一套公寓。他向保羅和瑪麗·安匯報其發現時還附帶了一些建議:要承認普里亞菲托是莎拉生活中的一部分,承認他是他們生活中的一部分。因為他們若是不這么做,普里亞菲托有可能帶著莎拉遠走他鄉。他可能會拋棄自己的工作、妻子、家宅乃至他擁有的一切和莎拉私奔,跑到遙遠的、不知名的某地,那他們就再也見不到女兒了。

這個與敵人保持親近關系的建議震驚了保羅和瑪麗·安,接著又讓他們心生寒意。這聽起來像是在勸降——交出他們的女兒。這個私家偵探以前做過警察。他為什么不建議他們就普里亞菲托一事報警呢?或者向南加州大學的校長舉報他?或者向校董事會舉報他?他沒有建議走這些渠道也許是因為他當警察時就學到了些什么——因為他知道這個體系是如何運作的,以對普里亞菲托這樣的人有利的方式運作。他的建議對保羅和瑪麗·安之所以說得通,只是因為他們無法估量拒絕這一提議的風險。如果他們拒絕了,莎拉會受到更大的傷害嗎?私家偵探說普里亞菲托有能力讓她遠離他們的生活。普里亞菲托會不會做出更惡劣的事情?會造成永久傷害的那種?

沃倫夫婦接受了這個私家偵探的建議。

莎拉手里拿著一把掃帚,普里亞菲托手里則有她的電話號碼。他總能有她的電話號碼。她躲不過他,即使身在一塊墓地。就算她被埋在這些破爛的墓碑下,他也依然會來找她。

他會一直尋找,直至找到她。然后他會再次帶她逃離——只要她逃離時人并不清醒。這就是他那天晚上前往創新護理中心給她運送毒品的理由。而且他送了不止一次,而是兩次,直到她被趕了出去。頭天夜里,他敲開她的房門,交給她一些贊安諾和一部手機——戒癮中心不允許使用手機——叫她保持聯絡。他離開了,但沒過多久,大約一小時后,他們就通了電話。普里亞菲托回到了停車場。他在保時捷里等著她,手里拿著一瓶香檳和他剛在加油站買的性愛玩具。她離開了房間,小跑著穿過潮濕的地面去找他。她一上車,普里亞菲托就把車駛下了特蘭卡斯峽谷,然后停在路邊。莎拉把香檳一飲而盡。至于那些玩具,她并無興趣。

他們在外逗留太久。戒癮中心的工作人員在夜間發藥時發現莎拉不在房間。普里亞菲托開車把她送回停車場時,五名工作人員正拿著手電筒四處找她,光束在薄霧中著急地來回。當光束掃向那輛車時,莎拉跳了出來,普里亞菲托隨即飛馳而去。她毫不懷疑自己被發現了,而且這些工作人員知道她和普里亞菲托在一起。她是對的。一名工作人員向她問到了那輛保時捷。莎拉告訴他,普里亞菲托只是來檢查一下她的情況。沒什么好擔心的。

她料到會有后果,但后果并沒有馬上降臨。

于是,在一天后的凌晨3點左右,甚至更晚一點,她用那部違禁手機給普里亞菲托打了電話。她想要冰毒。換其他任何醫生可能都會拒絕她,換其他任何毒販子可能都會覺得這么干太驚險了,但普里亞菲托毫不遲疑。他再次長途跋涉地前往馬里布。兩人商量好了,他會把冰毒、“冰壺”[6]和打火機裝在一個墨鏡盒里,放到車道附近的地上。普里亞菲托準確地送貨到位了。莎拉告訴工作人員她要到樓下轉悠一分鐘,然后她找到了那個盒子。她走回房間時,夜班護士看到了她。這并沒能阻止她在私人浴室里加熱燒鍋。

當天上午晚些時候,莎拉和其他入住者一起聚集到主樓的公共區域,工作人員留意到她出現了快速動眼、急躁和冰毒造成的其他急性癥狀。他們也知道普里亞菲托來過兩次。他們當面質問莎拉,要求她接受藥檢。她否認自己吸了毒,但還是拿著尿杯進了洗手間。結果一名工作人員看到她用自來水來稀釋杯中的尿液,情況變得沒法收拾了。這家戒癮中心當即將她掃地出門,她的輔導員在她的治療項目真正開始之前就將其終止了。莎拉對他們沒有一句怨言。

其中一名輔導員給莎拉的母親打了電話,告知其女兒已被除名。這名輔導員惡狠狠地說那位“好醫生”又來探望莎拉了。她跟瑪麗·安說,普里亞菲托是“對社會的一個威脅”。瑪麗·安當然無須他人來告知這一點。近一年來,她和丈夫一直在奮力將普里亞菲托踢出女兒的生活。瑪麗·安明白,懇求這名輔導員再給莎拉一次機會是沒有意義的。在戒癮中心吸毒?干出這種事還想有第二次機會?但這名輔導員的語氣聽起來更像是決意要擺脫普里亞菲托,而不是轟走莎拉。

瑪麗·安向來能毫不費力地讓陌生人相信莎拉是她的孩子。這對母女有著同樣迷人的個性,同樣熾熱的活力,同樣的金發碧眼。保羅則更加安靜,他的低調與妻子形成了一種平衡。當他們不得不面對普里亞菲托這個讓全家人坐臥難安的威脅時,他也盡力地在發揮鎮定作用。保羅和瑪麗·安曾寄望于戒癮中心最終能讓他們的女兒認識到普里亞菲托的邪惡本質。這也是他們選擇創新護理中心這種昂貴機構的原因。沃倫夫婦在經濟上很富足,但也沒富到每月支付五位數的康復賬單也無關痛癢的程度。他們不在乎開銷,他們只想把女兒從普里亞菲托手中解救出來。

現在,普里亞菲托的手甚至伸到了戒癮中心。保羅和瑪麗·安在一家星巴克接到了莎拉,創新護理中心的一名工作人員把她送到了那里。他們隨后便開車帶女兒回家。

沃倫夫婦明白莎拉必須離開創新護理中心。畢竟她打破了規則,而規則不容打破。但規則并不是對每個人都適用。那天發生的事情以前早已發生過。沒有發生的事情實際上只有一件:普里亞菲托沒有被捕。就沃倫夫婦所知,在這起事件中,甚至都沒人報警或向加州醫學委員會舉報他,這已經成了一種定式。普里亞菲托給戒癮中心的一名年輕的吸毒者運送了毒品,第二天早上他還可以自由地回到工作崗位,管理這個國家的醫學院之一。他可以繼續自由地評估病患病情,進行精細的眼科手術。他可以隨便為莎拉以及他收集來的癮君子、妓女和另一些墮落的人購買更多的冰毒、海洛因、贊安諾、迷奸水[7]、搖頭丸和笑氣。他可以逍遙自在地和他們一起吸毒,而且吸得越來越頻繁。

普里亞菲托走到公墓入口時就看到了她。他站在木蘭樹下,穿著風衣,戴著軟呢帽,微笑著向她揮手。莎拉逃離家人的機會就在眼前。他知道她永遠都需要逃離。

注釋

[1]加州西南部城市。

[2]在童話《灰姑娘》中,仙子將南瓜變成了豪車,灰姑娘就是乘這輛南瓜車去參加了王子的招親舞會。

[3]這是一部百老匯音樂劇。

[4]蘭丘庫卡蒙加位于該縣西南角,毗鄰洛杉磯。

[5]甜心寶貝(sugar baby)是指被包養的年輕女人。

[6]“冰壺”(pookie pipe),一種用于吸食冰毒的玻璃管,末端有一個用于加熱的玻璃泡,前端開口,用于吸食煙霧。

[7]迷奸水(GHB),學名γ-羥基丁酸,是一種有機化合物,對中樞神經系統有強烈的抑制作用,屬于合成毒品,常被不法分子用作麻醉藥或迷奸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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