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對完數據,看著財務人員開始入賬,安排好收尾工作,陸言終于放松下來。
他走出會場,林薇見狀,腳步有些遲疑地跟在后邊,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
看到周圍沒有人,林薇開口,
“陸言……”她聲音不大,帶著點平時少見的扭捏,“那個……我媽今天出院了。”
陸言聞言停下腳步,看向她,語氣關切的問道:“王阿姨出院了?這才多久?二十天都不到吧?怎么不在醫院多養幾天?”
林薇有些無奈,聲音更低了幾分:“我媽……她非要出院。說每天住在醫院里,花錢如流水,她……她說每天花你的錢,躺不住。”
陸言皺起眉,“這有什么?林薇,你應該清楚,這點醫藥費對我現在來說,根本不算什么。讓阿姨安心在醫院住著,把病徹底養好才是正經!錢的事不用她操心。”
林薇眼圈微微泛紅,帶著一絲委屈:“我也是這么勸她的啊!可我剛說兩句,就被她罵了一頓……她說那是你的錢,是恩情,是要還的,現在花的越多,將來越還不清……”
她頓了頓,聲音有些哽咽,“她脾氣倔得很,誰也拗不過她。”
看著林薇委屈的樣子,陸言心里了然。
他理解林薇父母的顧慮,他們怕欠他太多,最后逼著女兒走上‘那條路’,畢竟在外人看來,林薇除了年輕美麗的身體,還有什么?世上哪有什么無緣無故的厚待?
他們不知道自己和林薇的關系,有這份擔憂再正常不過。
陸言走近一步,溫和地看著她:“要不要……我幫你想想辦法?”
他試探著問,“或者,干脆我直接告訴叔叔阿姨,你是我女朋友?”
“不行!絕對不行!”林薇猛地抬頭,連連擺手,“你現在說我是你女朋友?他們只會……只會覺得是我為了醫藥費,把自己賣給你了!我媽知道了,會更難受,更覺得是她拖累了我,對不起我!不行不行,這絕對不行!”
陸言嘆了口氣,這層顧慮確實存在。
他又提議道:“那……要不我現在就以公司名義,給你發一大筆獎金?就說是你最近工作表現突出。你拿這筆錢回去給阿姨看病、調養?”
林薇用一種近乎看“白癡”的眼神看著陸言,又好氣又好笑:“陸大老板,這是你的公司!你發給我獎金,和你直接拿錢給我媽看病,在別人眼里有區別嗎?誰會信?”
她嘆了口氣,神情認真起來,“我知道你是關心我,想幫我。但我自己清楚,以我現在的資歷和能力,放在哪家公司,能在這么短時間內拿到這么大筆‘特別獎金’?說出去,連我自己都不信。”
她看著陸言,眼神坦誠:“如果不是你帶著,元動力不會有今天,華新藥廠也不會有今天的局面。我做的,只是在你劃定的方向里,做好查漏補缺、執行細節的工作罷了。我清楚自己的能力,這樣的‘獎金’,名不正言不順,只會讓我爸媽更不安,覺得我拿了不該拿的錢。”
陸言沉默了。
林薇的顧慮是對的,而且非常清醒。就連她自己都無法完全說服自己值那么多“獎金”,外人又怎么可能相信那是純粹的工作獎勵?
雖然陸言確實對林薇的成長和付出非常滿意:她心思細膩,執行力強,學習能力快,在元動力公司發揮了重要作用。但他也承認,具備這樣能力的年輕女性,在這個時代并不算鳳毛麟角。
“好吧,你說得對。”陸言無奈地笑了笑,換了個思路,“既然如此,下午我跟你一起去看看阿姨叔叔。咱們先買好菜,再上門,就別讓叔叔再頂著大太陽去菜市場了,太辛苦。”
林薇聽出陸言是怕她父親破費花錢,心頭一暖,涌起一陣感動。
她搖搖頭,臉上終于有了點笑意:“哪有讓客人買菜上門的道理?下午我去買,你呀,就安心當個貴客好了!”
陸言笑問:“那我這算不算提前見父母了?”
“不算!”林薇有些害羞,說完不管陸言,便轉身走進會場,還有一些收尾工作需要她去處理。
下午。
陸言提著幾樣精心挑選的禮物上門,有兩盒上好的營養品,一罐給林父(林建國)的茶葉,還有一兜時令水果。禮物不算奢華,但很實用體面。
林家是典型的老式職工宿舍,面積不大,但收拾得干凈整潔。
林薇的母親王淑芬臉色還有些蒼白,靠在臥室的床上休息,聽到動靜掙扎著想下床,被陸言趕緊勸住:“阿姨您千萬別動!好好躺著!”
林建國則顯得十分拘謹,他搓著手,熱情又有些笨拙地招呼陸言坐下,忙不迭地倒水。他身上帶著一股淡淡的、洗不掉的機油味。
為了顯得禮數周全,林家還請了林薇的舅舅王援朝作陪。
王援朝四十多歲,是九衢市第二棉紡廠的車間主任,穿著洗得發白的工作服,人比較沉穩健談,是林家為數不多能“撐場面”的親戚。
“陸總,您真是……太客氣了!還帶這么多東西!淑芬這次多虧了您啊!”林建國聲音有些沙啞,滿是感激,眼神里也帶著底層勞動者面對“大人物”時天然的局促。
王淑芬靠在床頭,也虛弱地連聲道謝。
陸言連忙擺手:“叔叔阿姨,叫我小陸就行。真的不用這么客氣,都是應該的。阿姨感覺怎么樣?傷口還疼嗎?”
寒暄間,林薇買菜回來了,提了幾大袋子,有魚有肉還有新鮮蔬菜,顯然花了不少錢。
她麻利地系上圍裙,開始和父親一起在狹窄的廚房里忙碌起來。
客廳里,王援朝陪著陸言聊天,話題自然繞不開轟動全城的“假一賠三”。
王援朝言語間充滿了對陸言的敬佩,表示很榮幸林薇能在這樣有前途的公司工作。陸言也適時詢問了棉紡廠的情況,得知效益也在下滑,工人們人心惶惶。
飯菜上桌,雖不奢華,但看得出林薇父女的用心。清蒸魚、紅燒肉、幾個時令小炒,還有一盆熱氣騰騰的雞湯。王淑芬也被林薇小心地攙扶著坐到桌邊。
席間,話題自然又回到了王淑芬的病情上。
“阿姨,您真得聽醫生的話,好好休養。”陸言放下筷子,神情懇切,“心臟手術不是小手術,尤其是您這個年紀。現在看著沒事,萬一留下后遺癥,那才是真受罪,花錢更多,林薇更擔心。”
王援朝也在一旁幫腔:“是啊,姐,小陸說得對!身體是本錢,養好了比啥都強!錢的事,咱再想辦法,不能拿身體開玩笑啊!”
王淑芬看著滿桌的菜,又看看陸言,嘆了口氣:“小陸啊,阿姨知道你是好心。可這錢……住院一天就是幾百塊塊,我們……”
“阿姨!”陸言打斷她,“您看這樣行不行?您安心回醫院再住一個月,徹底鞏固一下。這期間的費用,算我借給林薇的!不是白給,是借!”
他看向林薇:“林薇現在是我的得力助手,工作能力很強,元動力剛起步,正是用人之際,她將來肯定能獨當一面。等她以后工資漲了,獎金多了,再慢慢還我。這樣,您既安心養病,她也有動力好好工作還債,兩全其美。您要是現在急著出院,恢復不好,林薇既要擔心您,又要拼命工作,萬一累倒了,那不是更耽誤她賺錢還我?”
這番話入情入理,既給了王淑芬臺階下(算借的,要還),又給了她希望(女兒有能力還),還點明了利害關系(養不好更拖累女兒)。
王淑芬有些遲疑:“陸總,我做手術就是你墊的錢,已經欠你太多了,小薇的工資能還得起嗎?”
陸言苦笑:“阿姨,您太小看林薇了,明天您買幾份報紙看看,絕對有林薇的報告,她很優秀,是公司的領導層,基本工資加獎金不少的,絕對還的起!”
王淑芬看著女兒,又看看一臉真誠的陸言,再看看弟弟贊同的眼神,終于遲疑地點了點頭:“那……那好吧,就聽小陸的,再住一個月……這錢,算我們借的,一定還!”
林薇看著陸言,眼中滿是柔情,她沒想到陸言能這么輕易的說服母親,還保全了父母的自尊。
吃完晚飯,將母親扶回床上,林薇要去收拾碗筷,林建國攔住她,讓她招呼陸言,自己在桌上收拾起來。
陸言看著收拾碗筷的林建國,這位父親臉上刻滿了風霜,皮膚黢黑,雙手粗糙,尤其是頭上滿是白發,在燈光下顯得格外蒼老。
陸言記得林薇提過,她父親林建國是九衢市老國營運輸公司的卡車維修工,干了一輩子。
這是個又臟又累的體力活,常年鉆車底、搬重物、聞著汽油機油味,三班倒,作息不規律,收入卻不高。九十年代中期,國企改革風雨飄搖,運輸公司的效益也每況愈下,林建國現在幾乎是半失業狀態,平時靠接點小活維持生計。
林薇走到陸言身邊坐下來,說道:“陸言,謝謝,如果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
陸言笑了笑,輕聲說道:“屁大的事,你還需要跟我這么客氣?”
林薇搖頭:“對你來說是小事,對我來說就是天大的事。”
陸言指著林薇的父親說道:“你媽的問題解決了,我倒是擔心你爸,你看他滿頭白發,你爸今年幾歲,你23歲,你爸沒有50吧?”
“46了。”
林薇說著,扭頭看向收拾碗筷的父親,看著他滿頭花白頭發,心酸的想要落淚。父親還不到五十歲,卻已蒼老得像六十多歲。
陸言湊近林薇耳邊,輕聲說道:
“名義上你現在欠我錢,不好再大筆大筆的給你父母錢,否則他們會更擔心。你爸現在工作的運輸公司業績不好,幾乎沒什么收入。是不是想辦法給叔叔換個工作?找個輕松點的活?”
林薇眼神一黯,低聲回應:“我也想過……可我爸沒啥文化,就會修車。現在運輸公司不景氣,但好歹是個鐵飯碗……讓他辭職,他肯定不干,也怕找不到別的活。”
陸言說道:“元動力公司更適合年輕人,沒有合適的崗位,不過華新藥廠產能提高,需要招很多工人,我跟周叔打個招呼,給你爸安排個輕松點的工作……”
林薇擦了擦發紅的眼睛,強笑著說:“不枉我爸媽一門心思想著請你吃飯,平時聊天說的都是你的好話……”
陸言笑道:“我是心疼你。”
“你看這樣行不行?華新藥廠現在走上正軌,需要大量招人,尤其是安保這塊,需要可靠的人手。保安工作,三班倒也有,但主要是值守、巡邏,風吹不著雨淋不著,比修車輕松太多了,工資待遇也不比他在運輸公司差。而且,廠子就在開發區,離家也近。”
他頓了頓,看著林薇:“你覺得呢?要是叔叔愿意,我跟周叔說一下,先做個保安隊長或者副隊長,管幾個人,也算是個小頭頭,你跟叔叔私下說說看?”
林薇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華新藥廠保安!這工作環境比修車廠強多了!
不用鉆車底,不用搬重物,安全體面!而且陸言想得周到,給個“隊長”的頭銜,不用從底層干起。這簡直是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安排了!
她看著陸言,心中充滿了暖流。他不僅解決了母親的住院問題,連父親的工作都替她想到了。
這份細心與貼心,讓她感動得不知說什么好,只是用力點了點頭。
陸言悄悄的捏了捏林薇的手說道:“最近半個月,你瘦了不少,這下放心了吧,家里沒事可以多買點肉補補,我看你平時在公司為了保持形象,都沒有放開吃,回家再沒有油水,怎么行。我記得你平時和我一起吃飯時,挺能吃的啊,也不知道中間有沒有偷偷松過腰帶?不會是平時都餓著,就等著宰我吧?”
“我哪有?”林薇被陸言說的有些羞惱,心底的愁緒也被沖散了不少,“我什么時間解過腰帶?”
陸言告辭時,林家父母千恩萬謝。
林薇送他出門,月色下,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不復開始的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