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華如水,靜靜地傾瀉在清溪宗的后山。
陳沉盤坐在一條蜿蜒溪流旁的青石上,閉目凝神。山風拂過,帶來林木的清香與泥土的微腥,更重要的,是那股比洞府中濃郁了至少一倍的稀薄靈氣。它們像一群頑皮的游魚,爭先恐后地鉆入他的四肢百骸。
可這點慰藉,相對于《混元不滅體》那恐怖的消耗,不過是杯水車薪。
“十七倍的靈氣濃度,三百二十七枚靈石……”
他睜開眼,溪水中的月亮被他呼出的濁氣吹得更碎了。他下意識地攥了攥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那點刺痛才讓他感覺自己還活著。什么萬丈豪情,現在看來,不過是個笑話。三百二十七枚靈石……他咂了咂嘴,嘗到了一絲苦味,不知是來自心底,還是唇邊干裂的死皮。他忍不住自嘲地想,當初真是腦子一熱,勇氣這玩意兒,不會還沒等填平天塹,就先被靈石給餓死了吧?
正當他心神恍惚,對前路感到一絲迷茫之際,周遭的空氣,似乎起了某種微妙的變化。
原本散漫無序的靈氣,仿佛受到了某種無形的召喚,竟開始朝著一個方向緩緩流動。溪水反射的月光,似乎在瞬間明亮了數倍,將整片溪谷照得纖毫畢現。
陳沉心中一驚,猛地抬頭向上游望去。
只見十丈開外的一塊巨巖上,不知何時,悄然立著一道絕世身影。
那是一個女子。
她身著一襲素白宮裝,比天邊皓月更潔,比山間積雪更純。三千青絲如瀑,僅用一根簡單的玉簪束起,幾縷發絲隨夜風輕揚,拂過她那張完美得不似凡塵的側臉。她的氣質是如此清冷,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廣寒仙子,僅僅是站在那里,便讓周圍的蟲鳴都為之沉寂。
是她!
陳沉的心臟驟然停跳了一拍,腦海中轟然炸響!孫執事那帶著狂熱與向往的描述,與眼前這道身影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瑤光圣地圣女,夏傾月!
他幾乎是出于本能,一個翻身,矮小的身子便死死貼在了一塊巖石的陰影里,連呼吸都屏住了。
夏傾月似乎并未察覺到這只螻蟻的存在。她只是安靜地立在巖上,如一尊冰雕玉琢的神像。片刻后,她緩緩俯身,自袖中取出一只晶瑩剔透的玉瓶,探向清澈的溪水。
就是這一個再簡單不過的取水動作,讓陳沉見到了他此生永難忘懷的“神跡”。
她玉指微動,仿佛發出了無聲的號令。周圍的靈氣瞬間找到了君王!它們不再是散漫的游魚,而是最虔誠的朝圣者。從四面八方,如百川歸海,井然有序地匯聚。它們化作無數明滅的符文,在她周身,編織成一圈圣潔的清輝,那光華中,似乎蘊含著天地至理!陳沉甚至能‘聽’到靈氣匯聚時發出的、類似風鈴輕響的和諧道音,讓他神魂都為之戰栗。
那光輝柔和而不刺眼,卻蘊含著一種令萬物臣服的沛然道韻。溪邊的野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更加青翠欲滴;水中的游魚,仿佛得了天大的機緣,歡快地繞著她身下的水域打轉。
孫執事沒有夸張,他甚至還說得太保守了!
這哪里是“引動”靈氣?這分明是天地靈氣在主動地、虔誠地向她朝拜!
他死死貼著冰冷的巖石,粗糙的石面硌得他臉頰生疼,但他不敢動彈分毫,生怕身上洗得發白的舊道袍摩擦出半點聲響。他想深呼吸,卻發現胸口像是被巨石壓住,只能發出小獸般壓抑的喘息。他藏身的巖石縫里長著幾根濕滑的苔蘚,冰涼的觸感從指尖傳來,讓他僵硬的身體打了個哆嗦。他下意識想蜷起手指,卻發現指關節已經僵硬得不聽使喚。
原來,這就是鴻溝……他甚至連嫉妒的念頭都生不出來,只剩下一種面對神明時,源自本能的渺小與恐懼。
然而,就在這片絕望的死寂中,一個念頭卻破土而出,如神藤般瘋狂滋長,瞬間纏繞了他整個心神——對啊,正因為差距大到不像話,走尋常路才是死路一條!
《萬木長春功》?就算練到極致,能讓她多看一眼嗎?不能!
他眼中的震撼慢慢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被逼到絕境后的、近乎瘋狂的灼熱。什么迷茫,什么自我懷疑,在剛才那道月下神跡面前,都顯得可笑。那需要三百二十七枚靈石才能啟動一次的《混元不滅體》……之前覺得是天塹,現在看來,那才是唯一能讓他有資格站在這道鴻溝前,而不是被遠遠甩在身后的……唯一的“梯子”!
夏傾月很快便取好了水,收起玉瓶,緩緩起身。她清冷的眸光淡淡掃過這片溪谷,沒有在任何一處停留,仿佛這世間的一切,都難以在她心中留下一絲波瀾。
下一刻,她白衣飄飄,足尖在巖石上輕輕一點,整個人便如一片沒有重量的羽毛,悄無聲息地融入了更深沉的夜色之中,翩然離去。
她來得悄然,去得無痕。
許久,陳沉才敢從巖石后探出頭來。他望著那空無一人的巨巖,那里的空氣似乎還殘留著一絲圣潔而清冽的氣息。
他笑了,笑得無聲,胸膛卻劇烈地起伏著。
原來,他所追逐的目標,竟是如此的璀璨奪目。
原來,他選擇的那條絕路盡頭,真的存在著這般皓月當空般的風景。
陳沉緩緩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他再次望向上游,眼神中最后一絲動搖也已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在震撼中被淬煉得無比堅固的、滾燙如巖漿的求道之心。
那道鴻溝,看似不可逾越。
但至少,他現在親眼看見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