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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論一

藝術是古代文化最為明顯和獨特的表現形式之一。在討論古代希臘主義(Hellenism,一譯“希臘化”)和希臘文化的傳播時,藝術始終是關鍵主題之一。對藝術的考察或許也能以最生動的方式呈現出所謂的絲綢之路沿線國家內各種文明的融合。因此,本卷的全部篇幅都在闡述希臘藝術傳統的發展以及它在絲綢之路上獨具一格的傳播。

此處提到的“藝術”是一種廣泛的形式。本卷的作者們將人物形象、各種裝飾物以及它們所承載的更廣義的視覺文化都包括在內。這是因為,許多看似不起眼的物品在整體上其實和氣勢恢宏的建筑具有同等重要性。過于狹義地定義藝術實則無益。需要說明的是,幾乎很少有古代世界的藝術品能夠符合現代人把藝術當作一種高雅文化的觀念,即便它們來自古代羅馬或者中國。我們所面對的藝術品已與人們的生活完全融為一體,這就為我們解讀古代文化提供了豐富的信息。

古代藝術,無論來自哪個國家,都有一種共性。除了一些特例(保存至今的建筑、石窟繪畫,或許還有某些反復使用了幾個世紀之久的寶石)外,它們大多發現于后來的考古發掘之中,無論是偶然的還是系統性的。從古希臘到中國的唐朝,我們目前所研究的實物和圖像都是偶然幸存下來的。我們對于這些考古遺存的了解取決于它們的材質、發現時的狀況、考古遺址的可見性、考古調查中的傾向、公開的檔案以及非法發掘的破壞痕跡。簡而言之,我們所依靠的只是那些曾經存在過的圖像中的極少部分,它們是研究者有意識選擇的結果。

因此,當我們試圖敘述希臘化文明和絲綢之路上的藝術發展過程時,我們面臨兩項根本性的挑戰:一是從地中海直至中國北部,跨越諸多文化圈和歷史時期的材料具有豐富性、多元性和復雜性;二是憑借我們已有的知識很難敘述一個準確且有很強連貫性的故事,因為我們的材料是碎片化的、不全面的。本卷的作者們意在以一種全局的視角來解決這一難點,因此會提供一些學術知識的概要,內容涉及文中提到的諸多富于獨特性卻又相互關聯的藝術文化。同時,作者們更多地關注許多特定的話題、媒介、重要考古遺址和有爭議的問題。

除了證據上的困難外,希臘化和絲綢之路藝術研究也產生了一些模式。本卷中一個反復提到的主題即藝術譜系。人們可以探究一些藝術傳統的延續和轉變,而這些藝術傳統打破了下述研究中的地理和時間界限——獨特的圖像學、具有某種風格的全部作品、宗教思想的視覺展示、工藝技術以及視覺化的特定表達方式。這些傳統來源于不同的地區和環境,包括南亞、中東的伊朗人社會,特別是佛教。佛教從印度經中亞向中國的傳播是本卷討論的藝術史的一個重要部分。

因為我們的目的是將希臘化世界和絲綢之路相提并論,探討它們在長時間內是如何相互產生聯系的,所以我們特別注意了希臘藝術的歷史,以及它從公元前4世紀至晚期古典時期之間在亞洲的傳播。

希臘藝術的起源要更早一些。對古希臘藝術和文化的研究通常從青銅時代,也就是公元前二千年代的被稱作邁錫尼和米諾斯的宮殿文化開始。(1)在邁錫尼時代的希臘,我們發現了希臘語的最早證據、后來希臘諸神的痕跡,以及與鄰近埃及和中東相媲美的奢侈品和建筑工藝。與荷馬相關的著名希臘史詩,即《伊利亞特》和《奧德賽》,同樣反映出青銅時代的文明。它們在公元前6世紀時成型,成為古典時期和希臘化時期希臘文化最重要的源泉之一。

但邁錫尼社會在公元前12世紀左右解體,而在公元前1000年時的鐵器時代,幾乎沒有證據能證明藝術的延續。因此,我們所談到的希臘藝術傳統的起源實際上要更晚一些,即公元前8至前6世紀的古風時代,此時希臘大陸和愛琴海沿岸的城邦受近東和埃及的影響發展出了新的藝術形式。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希臘藝術的許多基本特征開始發展。基于一些目前尚未完全理解的復雜原因,公元前500年左右——大致與雅典建立民主制同時——希臘的藝術家們發展出了以自然的手法來展現事物的技藝,將視覺幻覺主義、現實主義與常用的形式相結合,將藝術形象提升到一種理想和通用的水平。這段時期內發展出的希臘藝術的要素持續了幾個世紀之久,在希臘化時期和羅馬帝國時代達到鼎盛。它們在14至16世紀的歐洲文藝復興期間重獲新生,故而極大地影響了西方文化。但除了這些古典希臘藝術的方法外,新的風格和主題也有所發展。在希臘化時期,當希臘藝術的遺產像希臘文化的許多其他方面一樣經過阿黑門尼帝國(Achaemenid Empire,公元前550—前330年)的故地時,希臘藝術的作品也得到傳播。希臘化時期的藝術家們發展出了新主題、新風格和以自然主義視覺手法表現作品的新技藝。

希臘藝術在希臘化時期的傳播具有深刻和普遍性的影響。和之前相比,希臘人想象和表達世界的方式更為廣泛地和其他文化產生了交流。希臘藝術是亞歷山大大帝在巴克特里亞的繼承者們傳播到中亞的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但希臘藝術的遺產此時也出現在一些非希臘文明中,最典型的是帕提亞人所創作的一些藝術作品。與此同時,羅馬人繼承了希臘文化的全部傳統,以致于學者們努力尋找羅馬帝國時期的藝術與希臘化時期相比究竟存在哪些獨特性。

最后,在公元后的幾個世紀內,這種希臘傳統的一些因素出現在犍陀羅佛教藝術中,這也是本卷要討論的一點。在它們的推動下,佛教信念通過新的方式而傳遞。通過這種方式,希臘藝術傳統的一些方面傳播至中亞和中國,甚至一直延續到公元3、4、5世紀及以后。

這便是下述幾章要講述的內容。但考慮到資料的復雜性和選擇性所帶來的各種挑戰,這種敘述真的能被稱作是一個簡單的、單線性的“故事”嗎?當我們嘗試從所有形式的材料中歸納出清晰的結論時,勢必要訴諸比喻。我們可以談論一種藝術發展的“敘事”,但這意味著一種目的論的視角:我們知道故事應當如何構建。這同樣冒著整合各種矛盾和荒謬的結論的風險。我們可以討論希臘藝術的“影響”和“傳播”,但這種說法意味著希臘文化傾注給其他文化的被動接受者,而我們從證據中得出的一直是這樣的印象,即藝術家們和他們的贊助人吸收了希臘(或羅馬)藝術中符合他們目的或對他們而言有著特殊價值的部分。無論我們選用哪種比喻來說明古代藝術的遷移,都會存在各自的困難:“傳播”“輸出”“混合”……這些問題是不可避免的(畢竟“絲綢之路”也是一種比喻),但我們要一直提防古代藝術研究中過度簡單化或還原論的觀點。古代藝術始終有違于我們的解釋并且令我們感到驚訝,即便當我們試圖從廣義上去理解它時也是如此。

與此相關的一個問題是,我們需要使用文化標簽來描述一些古代民族和他們的藝術(“希臘的”“羅馬的”“印度的”“帕提亞的”“巴克特里亞的”),或者是混合的文化標簽(“希臘—巴克特里亞的”“印度—帕提亞的”“印度—斯基泰的”“印度—希臘的”)。這些標簽本身就可能具有欺騙性:人們經常沒有細致地對其進行審查,直到它們開始具有誤導性或者難以定義。但我們還必須要使用它們作為方便的“手段”。然而當我們開始考慮希臘藝術在希臘社會以外的地方傳播時,這個問題便更為錯綜復雜。因為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所謂的“希臘藝術”或“希臘化藝術”實際上是“其形式可追根溯源至希臘羅馬傳統的藝術”。這種說法并不會向我們暗示使用這種藝術的人的文化身份,或他們是否將這種藝術看作是“外來的”還是獨特希臘式的。但使用這種命名法會立刻提示一種解釋。我們再一次別無選擇,只能用這種語言作為一種簡便的方式,以求以一種可操作的方式來理解古代的材料。但同樣重要的是以它自己的方式去接近它,考慮古代藝術在它本身特有的環境內的意義。

即便本卷的目的并不在于展現一幅關于古代世界的藝術及其互動的全面圖景,但它在一些方面以一種全球史的視角來看待藝術。“全球化”的概念不能被直接地用在這一主題上——它有太多不合時宜的聯系——但或許我們現代全球化的經驗能夠讓我們對此處討論的古代藝術文化之間錯綜復雜的聯系和共鳴有著更為細微的理解。(2)舉例來說,我們從現代的視角不難想象一種文化的某個方面——例如英語或者古代希臘藝術——如何能在某一特殊時間和地點與某種源頭產生聯系,但同時它也能自行發展,實際上脫離了這一源頭。希臘藝術的諸多要素已經在希臘化時期希臘人的居住之處成為類似于一種共同視覺“語言”的事物,最終得到解放并融入不同的文化中,甚至在幾個世紀之后,對于那些對自己的歷史根源可能一無所知的人們來說仍舊具有某種意義。藝術史家的全景式視角使我們得以追溯這條譜系,就如同一名語言學家可能會研究一種語言的語法和詞匯的傳播與發展一樣(然而還是用了一個比喻!),而這些是那些日常使用這種語言的人們所看不到的。這就是本卷的目標。

(彼得·斯圖爾特撰 徐朗譯)


(1)關于愛琴青銅時代藝術的最新概述,參見D. Preziosi and L. Hitchcock, Aegean Art and Architecture,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9;關于希臘—羅馬藝術廣泛而又具體的探討,參見J. Boardman, The Oxford History of Classical Art,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3;關于希臘—羅馬藝術在亞洲的傳播,尤其參見J. Boardman, The Diffusion of Classical Art in Antiquity, London: Thames and Hudson, 1994.

(2)相關討論參見J. M. Versluys and M. Pitt, eds., Globalisation and the Roman World: World History, Connectivity and Material Cultur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5;A. Gardner, “Thinking about Roman Imperialism: Postcolonialism, Globalisation and Beyond?” Britannia, Vol. 44 (2013), pp. 6-9.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Falser對全球古代藝術(主要是犍陀羅藝術)的敏銳評論。參見 M. Falser, “The Graeco-Buddhist Style of Gandhara -a ‘Storia Ideologica’, or How a Discourse Makes a Global History of Art,” Journal of Art Historiography, Vol. 13 (2015), pp. 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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