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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 孫皓封禪相關名物考

考證祝英臺過程中,發現后人對關聯孫皓封禪的“大石自立”“石室”“國山”“南岳”等名物,存在大量誤解。弄清祝英臺真相后,稍作針對性研究,可還原部分真相。

一、大石自立考

“大石自立”本指大石從山上高處滾落而立于某地,本屬不足為奇的自然現象,一般不會引起太多關注。而后人將東吳時期宜興所見“大石自立”,與孫皓封禪大事關聯并載之史冊,表明背后一定有故事。自孫皓封禪至今,已歷一千六百多年,漸漸淡隱的“大石自立”異象背后,究竟掩蓋著哪些秘密?往昔之“自立大石”尚存否?帶著疑問,筆者對“自立大石”進行了考證、調查,不僅有了新發現,還讓這一知名巨石“重現”人間。

(一)“大石自立”與孫皓之關聯

宜興“大石自立”異象之較早記錄,可見《搜神記》。其后,《宋書》《晉書》《咸淳毗陵志》《輿地紀勝》《輿地志》《明一統志》等皆見載。

在常人看來,“大石自立”意味山上之大石自行豎立,其實不然。前文論及孫皓封禪緣起,提到陽羨出現“大石自立”前,泰山已見此異象。

如前文所引,對泰山所見“大石自立”,時漢符節令眭孟以為,“泰山岱宗之岳,王者易姓告代之處,當有庶人為天子者”,于是上書請求漢昭帝禪位異姓,終以“妄設祅言惑眾,大逆不道”罪伏誅。其后,術士京房據大石歸落所呈姿態及周邊地勢,提出預測天下變故之理論。

自古以來,相比眾山,泰山地位最高。故泰山“大石自立”容易引發關注。離墨山海拔并不高,在宜興亦非最高山,此山所見“大石自立”,為何會關聯孫皓稱帝呢?

可以肯定,宜興“大石自立”異象與孫皓稱帝事關聯,必發生于孫皓上位后。

經歷眭孟遭誅事件后,即便異象預示東吳皇位仍在孫氏子孫間遞傳,聰明的人亦不會妄加點評:發布此信息不僅意義不大,還可能引火燒身;“大石自立”見于吳五鳳二年(255),東吳第三代皇帝孫休即位于公元258年,而孫皓稱帝于公元264年,故“大石自立”異象,更可能被視為孫休上位瑞兆,事實上也確見此說。如《宋書》謂:“吳孫亮五鳳二年五月,陽羨縣離里山大石自立。按:京房《易傳》曰:‘庶士為天子之祥也?!湔f曰:‘石立于山,同姓。平地,異姓?!蓪氁詾閷O皓承廢故之家得位,其應也?;蛟粚O休見立之祥也?!?a href="../Text/chapter1_0005.xhtml#jz_1_47" id="jzyy_1_47">(63)

六朝時期,社會動蕩,迷信盛行,讖語迭出?!按笫粤ⅰ背霈F于東吳孫亮在位期間。因權臣孫綝弄綱,孫亮遭廢黜,其同父異母兄弟孫休得以上位。從當時社會氛圍看,難免有人將孫休稱帝與“大石自立”關聯。然孫休為人謙和、行事低調,即便有人借此瑞兆出阿獻媚,想必其不會在意。又,“大石自立”見于孫亮在位時,若有人故意渲染此事,則必出于對孫亮不滿。

孫休逝時,其子尚未成年,當時吳國面臨較大內憂外患壓力,“休薨,是時蜀初亡,而交阯攜叛,國內震懼,貪得長君”(《三國志·吳書》),前廢太子孫和之子、烏程侯孫皓因得帝位。與孫休不同的是,孫皓迷信天命,篤信讖緯之說,其在位時,曾多次因天見“祥瑞”而更年號,因“天發神讖”而立碑。由是判斷,孫皓繼位后,若有阿諛奉承者,稱“大石自立”為其上位之瑞兆,孫皓必樂于接受。

對引起孫皓封禪之“讖語”應驗,文獻多見記載。如《三國志·吳書》先云臨平湖開,帶石函之吉語印章出現,再言歷陽出現“石印”后,陽羨又見“石室”大瑞,而《建康實錄》先謂民間流行“石印封發,天下太平”讖語,再稱天下先后出現一小一大之“石印封”,其后引出孫皓封禪事(見前文)。“應讖”說最早見于臨平湖,湖側之臨平山(海拔217米),距孫皓祖籍富陽不遠,孫皓封禪為何不選臨平,而偏相中“石印封”出現地陽羨,文獻不見任何信息。若結合孫皓封禪陽羨緣起流行說法,大致判斷他聽信了“大石自立”異象為其上位之瑞兆諂言。再從孫皓行禪儀后,封離墨山為“國山”看,可進一步證實如上判斷。

禪國山碑文,記錄當時天下所見“石室”“臨平湖開”等大量祥兆,“石室山石闿,石印封啟,九州吉發。顯天讖彰,石鏡光者弌十有弌”,“湖澤闿通,應讖合謠者五”,卻未見述“大石自立”異象。關于這點,比較容易解釋:孫休即位前已見“大石自立”異象,即便孫皓有意視之為己身上位吉兆,亦未便公之于世。

關于宜興“自立大石”所呈姿態與所處地勢,可據京房大石“立于山,同姓”說反推而出:孫皓既替代孫休稱帝,可見“自立大石”墜立于山上而非山腳。

對“自立大石”規模,文獻也見記錄。宋樂史《太平寰宇記》云:“吳五鳳二年,其山墮大石自立。高九尺三寸,大十三圍三寸。歸命后又遣司空董朝、太常周處至陽羨封禪,為中岳,改名國山。明年改元為天紀,大赦,以葉石文。石今見存?!?a href="../Text/chapter1_0005.xhtml#jz_1_49" id="jzyy_1_49">(64)文字表明,“自立大石”體積較大、挪動不易,宋代依然見存。

以上信息,為筆者考證并尋獲“自立大石”提供了重要線索。

(二)“飛來石”即“自立大石”

關于“自立大石”具體位置,文獻闕載。

有人認為,“自立大石”位于離墨山巔。如明陶汝鼐《榮木堂合集》謂:“密庵氏曰:‘義興離里山。孫皓時山頂有大石自立,皓遣太常封為南岳?!?a href="../Text/chapter1_0005.xhtml#jz_2_49" id="jzyy_2_49">(65)《廣輿記》《陳檢討四六》見類似說法。

對陽羨山水、古跡有濃厚興趣的清人吳騫,曾關注并搜尋“自立大石”。其乾隆丙午年(1786)所刻《國山碑考》,錄手繪離墨山地域圖兩頁,中見“封禪碑”立于董山之上,碑附近位置標注“自立大石”;再,吳騫《拜經樓詩集》“偕燕亭春浦游善卷三洞,觀國山新建石亭,尋吳時自立大石”詩,對“自立大石”作過描述:“祝融峰頭堆米廩,斷鰲立極扶中臺。瞥然大石踞其左,狻猊下攫龍虎哀”;“奸諛尚請頌功德,大書深刻層巖隈。一朝青蓋東入洛,眾瑞于我何有哉”(66)。吳騫將國山碑比作“米廩”,“瞥然大石踞其左”之“大石”即指“自立大石”;又,吳騫刊刻于嘉慶十二年(1807)之《愚谷文存》,復言及“自立大石”,“攀嶺而登道善權之背,俯見平山迤邐,回環綿亙于雙橋之滸,是曰董山,則封禪碑存焉。又東百武(古代六尺為“步”,半步為“武”。筆者注),一童阜出沒云松間,宛蒼兕之蹲,當即《吳志》所云大石自立者。山之人謂石常有神,犯之不祥,故得免斤斧之伐。昔皓既封國山,而碑乃樹于董山之表者,殆以大石自立在此山也”(67)。吳騫認為,國山碑之所以立于董山之表,乃與“自立大石”存在關聯;因當地對“自立大石”有所敬畏,它才免遭采伐得以保留。

吳騫《愚谷文存續編》提及他在“國山碑碧鮮巖”側,搜得東吳自立大石。其書謂:“予生平于陽羨溪山探訪殆遍,若善卷、龍池、張公、南岳、銅官、離里諸勝。而國山碑碧鮮巖側,搜得東吳自立大石,埋沒數百年無人知者。亦屢經摩挲而題名石上。”(68)自認為尋獲“東吳自立大石”后,吳騫刻銘石上。

今董山封禪碑之東不遠處,見一外觀呈“凹”字型連體巨巖,上篆“吳自立大石”五大字,前列“宜興市文保單位”碑。此巨巖地理與吳騫記述相符,表明它即吳騫所謂“東吳自立大石”。今“東吳自立大石”大字刻痕右側,見兩排小字,內容漫漶不可全識,疑為吳騫舊刻。

前文提到,離墨山出現“大石自立”,術士既視為孫皓稱帝瑞兆,則山石必從高處滾落而立于山上某地。現場調查看,董山之“東吳自立大石”,石根與山體相連,不僅不見從高處墜落之任何征象,且石之尺寸與文獻記載不符,故此石絕非“自立大石”。吳騫所以出錯,在于他果真將“大石自立”,理解成山上的大石自行豎立了。

從吳騫樂于對宜興古跡作探訪調查看,可判斷其關于“自立大石”位于“碧鮮巖”側之觀點,乃從民間訪得,是為筆者尋獲真正“自立大石”提供了依據。

吳騫提到的“碧鮮巖”,一作“碧蘚巖”,在當地專指刻有“祝英臺讀書處”之巨巖,其于方志中留有諸多記錄。方志載,“碧鮮巖”位于古善權寺附近,即今善卷洞后洞口附近。通過田野調查,筆者尋獲了碧鮮巖(可參見第二章《碧鮮庵考》、第三章《“祝英臺讀書處”考》)。其后,多次在碧鮮巖周邊尋覓并實地測量,終于鎖定一塊疑為“自立大石”的巨石。

今善卷洞后洞口有一大石曰“飛來石”,突兀于離墨山之山腰。就“飛來石”來歷,筆者曾請教善卷洞工作人員,一云與清早期善卷洞后洞坍塌有關,一云與民國時期儲南強修整善卷洞時后洞塌方有關。從調查情況看,清早期善卷洞塌方位于其水洞,而民國時期善卷洞施工塌方,位于其后洞之中,均與洞外此石無關。不過,塌方說的存在,卻表明此石乃從高處墜落。

從“飛來石”名稱看,乃強調大石原從別處“飛”來。再從大石所呈姿態看,與古代術士視帝位易于同姓瑞兆之墜石特征相符。如此,初步推斷“飛來石”極可能為東吳“自立大石”。

2021年7月初,筆者再赴宜興善卷洞景區調查。據現場考察,“飛來石”石面成色與周邊之石稍見差異,表面生長綠苔,下部較為平整,觸地處見大量層疊碎裂,上部不甚規整,后部截面與相鄰山體之石面并不吻合。據此判斷,大石的確符合從高處墜落之特征。粗略測量得知,大石圍徑約22米,底部距頂端不規整處約四米。

檢索文獻可知,宋人樂史較早記載了“自立大石”尺寸。其《太平寰宇記》謂,大石“高九尺三寸,大十三圍三寸”(69),《補三國疆域志》《三國志補注》《方輿考證》等所記與樂史說相符。比照今之度量,可知“自立大石”高近三米,約十三人合抱。考慮到成人臂展與身高大致相等,若當初身高約1.68米的人圍測“飛來石”,則“大十三圍三寸”(圍徑十三人合抱余三寸),與筆者實測圍徑(約22米)基本一致。

回顧《漢書》所載泰山附近所見“大石自立”異象,“民視之,有大石自立,高丈五尺,大四十八圍,入地深八尺,三石為足”(70),其時之“自立大石”高一丈五尺,因從山上滾落,陷入地中八尺,若算上此石陷入地下部分,總高約二丈三尺。今善卷洞后洞口之“飛來石”底部已為硬質平面,周邊明顯見人為清理痕跡。試想,若當初此石從高處墜落于低處硬質地面,想必底部必然出現較大的殘損。從今之大石底部較為平整判斷,可揣測它當初墜落于較厚的泥土中。其后,歷經一千多年的擠壓抑或受后人整修善卷洞周邊景點影響,大石本體下的泥土終流失殆盡。

從現場調查看,“飛來石”與古人記述“自立大石”高度不符。然樂史所記乃大石露出地表部分,并未記錄其沒于地下部分,若從樂史所記并未計算大石陷入地下一米多深角度考量,則知“飛來石”必東吳“自立大石”無疑!(71)

今“飛來石”上,不僅可見民國時期儲南強所刻文字,布滿苔蘚的巖面,還依稀可見更為古老的刻痕,若仔細清理,或許會發現證明大石身份的更多信息。

考證出“飛來石”即東吳“自立大石”,可進一步解釋孫皓為何選擇于善卷洞后洞口區域施行禪儀:“自立大石”墜落于善卷洞后洞附近,而“石室”大瑞位于不遠處的善卷洞中,兩種祥瑞同見一地,且其周邊地理符合高等級祭祀之場地要求。

二、“石室”考

三國時,宜興離墨山出現“石室”,引發孫皓遣使封禪大事,故弄清“石室”位置,具有一定價值。

(一)“石室”位置之爭議

長期以來,對孫皓封禪相關之“石室”位于善卷洞,后人看法大體一致。不過,因善卷山(離墨山)溶洞眾多,“石室”具體位于何處卻存有爭議。

一謂“石室”位于善卷洞之干洞。

舊時善卷洞主要由干洞與大、小水洞構成,內部空間復雜?!断檀九曛尽贩Q“石室”為干洞,“善權洞?!娙槎捶灿腥?,曰干洞,乃石室;曰大、小水洞,泉深無底,雖旱不枯”(72)。民國時期,善卷洞開發成江南地區著名景觀后,干洞成為善卷洞重要景點。

清《(光緒)宜興荊溪縣新志》亦謂“石室”位于善卷洞之干洞,“善卷山,一名龍巖,下有善卷洞,是產丹砂鐘乳。洞名有三。孫吳時所開石室為干洞。有大水洞,在干洞下。又有小水洞”(73)。然干洞較大,對“石室”位于其中何處,方志未見交待。

一謂“石室”乃善卷洞之水洞。

宋趙彥衛《云麓漫鈔》云:“《吳志》:天璽元年,吳興陽羨山有空石,長十余丈,曰石室??け頌槿穑布嫠就蕉⒓嫣V芴幏舛U國山。大赦,改明年為天紀。即前所云水洞是也?!?a href="../Text/chapter1_0005.xhtml#jz_3_52" id="jzyy_3_52">(74)《云麓漫鈔》為中國古代重要地理志書,初名《擁爐閑話》,因偏重名物考證而為后世所重。故趙氏之說,亦具影響。

(二)“石室”處善卷洞干洞中

今善卷洞主體景點含上洞、中洞、下洞及水洞四部分。對開發前的善卷洞之干洞與水洞,吳騫《國山碑考》云:“下覆石室,是為干洞之口。洞穹窿若廈屋,中空可容千人坐,有玉柱亭亭。窈然深黝,非束蘊不能窮也,其下為大水洞。”(75)是書所錄地圖,標明了位于水洞之上的干洞位置。

善卷洞雖經整修,其水洞地下水長年流淌不息之狀況卻未改變。聯系孫皓封禪緣起,“石室”既被視作盛裝歷陽山“石印”之封函而奏表為“大瑞”,就不當理解為善卷洞之水洞,故趙彥衛說法不妥。

從善卷洞“石室”被視為歷陽山所見“石印”之封函看,它當具備相對規整的較大空間。據《三國志·吳書》等記載,可知“石室”長十余丈,空間較大。實地調查表明,善卷洞符合“石室”特征的,唯干洞之大石廳。大石廳為天然生成之石窟,廳內面積約一千平方米,可容游客上千名。

作為孫皓封禪歷史見證物,昔日位于善卷洞干洞之“石室”大瑞,已成洞內一大奇觀。

(三)“石室”出現與地震無直接關聯

在宜興民間,長期流傳地裂(地震)致善卷山出現“石室”,引發孫皓封禪說,甚至誤傳孫皓封禪所立禪國山碑文字,載有當地發生地震的古老信息。

研究發現,“石室”大瑞關聯地震說,多出于后人對宜興方志等文獻誤記之再度誤判。如《咸淳毗陵志》言及引發孫皓封禪之“石室”,謂:“天璽元年,陽羨山有石裂十余丈,名曰石室。”(76)然《三國志》《建康實錄》等均不見“石室”由“石裂”引發之說。筆者判斷,宜興民間“立”“裂”二字發音難分,“石裂”說乃從“陽羨縣離里山大石自立”“吳興陽羨山有空石,長十余丈,曰石室”“天璽離墨山空石,石長十丈余,無故自立”等說法中調和而來(可參見前文對“空石自裂”說解釋)。也即所謂天璽元年(276)陽羨發生地震說,純屬杜撰!

離墨山屬江南宜溧山脈,地處地震帶。誠然,這里存在發生較大地震的可能性。如20世紀,毗鄰宜興的溧陽先后于1974年發生5.5級、1979年發生6.0級兩次地震,導致大量房屋倒塌與人員傷亡。然古往今來,地震多作為地質災難而見載于史籍,故伴隨它出現的異象,多為不祥之兆,豈能視為祥瑞或大瑞!

禪國山碑記述吳國出現的諸多祥瑞,表述孫皓封禪之緣起,是碑文字今已泐損過半。然從文獻所錄碑文或早期拓本中,均不見“石室”出現與當地發生地震相關之任何信息。故若從是碑文字研究宜興早期發生的地震,必入歧途!

進而,吳五鳳二年(255),因宜興出現“大石自立”現象,其地發生低等級地裂(地震)可能性倒是存在的?!读x忠王廟記》文獻記載祝英臺與梁山伯同冢,出現令人費解的“地裂而埋璧”(77)之記述,表明祝英臺墓冢出現與地裂存有關聯。是故,若肯定“大石自立”涉關孫皓封禪宜興、祝英臺因孫皓封禪而立,則從“大石自立”出現年代,即吳五鳳二年,來研究古代宜興的地震史,倒具一定合理性。

以上可見,引發孫皓封禪的大瑞“石室”,即今善卷洞干洞之大石廳,作為地質現象早就存在,其形成與地震無直接干系。

三、國山考

宜興不同尋常之國山地名,源于孫皓封禪。隨著時間流逝,真相缺失,后人對國山理解,出現了偏誤。

晉陳壽《三國志》等,提到孫皓封禪國山事,“乃遣兼司徒董朝,兼太常周處至陽羨縣,封禪國山。明年改元,大赦,以協石文”(78),然關于國山具體位置,卻無交待。

關于孫皓封禪之國山所指,目前見二說:

一曰董山即國山。按方志,“董山”得名于董朝受命封禪。吳騫《國山碑考》收錄兩首《上董山讀孫氏古碑》同名詩,詩名之“孫氏古碑”即禪國山碑(79);今董山之巔,禪國山碑所立處不遠,見一較高石壁,上刻“國山”二大字,意味董山即國山。2009年,筆者赴離墨山下祝陵村走訪,問及國山位置,當地百姓均手指董山。

一曰國山為離墨山。這是較為通行的說法。離墨山又稱離里山、善卷(權)山、九峰山、離昧山、呂母山、升山等,海拔342.9米?!断檀九曛尽吩疲骸皣?。在縣西南五十里。延袤三十六里,高百二十五仞。一名離墨山。舊傳仙人鐘離墨得道于此?!?a href="../Text/chapter1_0005.xhtml#jz_1_55" id="jzyy_1_55">(80)《明一統志》云:“國山。在宜興縣西南五十里。本名離里山,有九嶺相連,亦名升山。相傳吳王皓時,山大石自立,皓遣司空董朝、太常周處封為南岳,故今名。”(81)

事實上,國山即離墨山說才是合理的。聯系孫皓封禪史實并古代封禪制度看,稱離墨山為國山,乃因此山關乎孫吳之國運。董山不過離墨山支脈之小山,它哪里具備稱國山之資格呢?

今禪國山碑矗立處附近,有景點指示碑牌。碑文稱:“國山碑,在宜興張渚鎮善卷洞西南國山頂上,立于三國吳天璽元年(276)。國山,原名離墨山。276年,陽羨發生地震,離墨山突然出現有十丈長的‘石室’,東吳末帝以為祥瑞,乃封此山為國山,遣司徒董朝來陽羨舉行封禪大典,并刻石以志,是為國山碑?!北懠仍茋奖⒂趪巾斏希ㄟ@里無疑指董山之巔),又謂國山為離墨山,不免混淆。

若追溯將董山誤作國山之根源,則不得不提及禪國山碑。

禪國山碑為孫皓封禪所立禪碑,又稱封禪碑、國山碑、囤碑等。古代帝王封禪,多在泰山頂完成封儀,而在泰山下之“梁父”“云云”等小山完成禪禮。復雜的封禪儀制中,常見刊石立碑紀功環節。如秦始皇封泰山禪梁父,曾刻石頌秦德,此后,刊石成為封禪常制之一,“然則元功懿德,不刊梁山之石,無以顯帝王之功,示兆庶不朽之觀也”(82)。封禪所刊碑文,多見歌功頌德之辭,金石界稱“石頌”。故云,孫皓行禪禮,選擇離墨山下小山董山立碑,乃循秦始皇、漢武帝行禪禮之舊制。

國山碑文提到了孫皓封禪,“率案典繇,宜先行禪禮,紀勒天命”。此處“禪禮”前出現“先”字不同尋常,表明孫皓雖封離墨山為國山,卻僅施行了禪禮。昔帝王封禪,多先行封儀再施禪禮,但也有例外,如漢武帝曾先于“梁父”行禪禮,再往泰山行封儀。對于隆重的封禪大典,孫皓并未親赴現場,難免讓人意外(若從古代帝王封禪常自訂不同儀制角度看,倒也可以理解)。據目前所知信息判斷,孫皓雖稱封禪,卻未必行過封儀。究其原因,或為:孫皓自以為得天命,意欲一統天下后,再親自參與在離墨山或他山舉行的封儀。

后人誤將董山作國山,還受禪國山碑文影響。禪國山碑文見“遂于吳興國山之陰,告祭刊石”,此處“國山”本指離墨山,因禪碑立于董山,后人不知董山本與離墨山相連(因當地采石終致二者割斷聯系),才誤稱董山為國山。

2006年12月,筆者專門赴宜興調查禪國山碑。當時,沿祝陵村邊小路而上,及至山頂,見到了這塊外形怪異的禪碑:碑高兩米以上,圓徑近兩人合抱,碑頂溜圓,上處見一裂痕。禪碑外型似舊時民間的糧囤,故當地有“囤碑”俗稱。

禪國山碑文字似篆似隸,與同期“天發神讖碑”各成其趣,均為中國書法由篆至隸變遷的國寶級證物。該碑初刻1200多字,現易識辨者大抵四五百字,碑身另見諸多無知者所刻人名或“某某到此一游”等亂文。

綜上,宜興之國山,本指離墨山。后人將離墨山支脈董山誤作國山,實出于對古代封禪制度之乏解。

四、南岳考

文獻多見孫皓曾于宜興封南岳說。就當地“南岳”之所指,一云離墨山,一云南岳山。孰對孰錯,至今未有定論。

(一)離墨山受封南岳說

因孫皓選擇離墨山為封禪地,故常見離墨山受封南岳說。(83)

關于孫皓封南岳,明陸應旸輯、清蔡方炳增訂《廣輿記》云:“國山。宜興舊名離里山。吳主皓時,山頂一大石自立。皓遣太常周處封為南岳,改今名。”(84)撰者謂離墨山得稱南岳,與孫皓遣太常周處封禪宜興事關聯。順及,文中所謂“吳主皓時,山頂一大石自立”有誤:“大石自立”見于吳五鳳二年(255),其時不用說孫皓,即便吳景帝孫休亦尚未即位。

又,明末龔黃《六岳登臨志》云:“如《三國志》,孫皓以陽羨山石裂為瑞,立廟祀南岳也?!?a href="../Text/chapter1_0005.xhtml#jz_1_57" id="jzyy_1_57">(85)龔黃稱其說法乃據《三國志》而來。不過,今各本《三國志》,均不見龔氏之說。

孫皓封離墨山為南岳事,還見明何喬遠《名山藏》、宜興方志等,不再例舉。

(二)南岳山乃孫皓禪地說

南岳山為銅官山(又作銅棺山)支脈。銅官山海拔521米,為宜興境內最高山。言及“南岳山”稱謂來由,常見有人將其與孫皓封禪關聯。

明都穆認為,孫皓舉行封禪禮,封國山后,于南岳山行禪禮,乃行效漢武帝。其《南岳銅棺二山記》云:“按:南岳本衡州之衡山,吳孫皓以陽羨山石裂為瑞,遣使封之,改曰國山,遂禪此為南岳。蓋漢武嘗移衡山之祭于灊霍,皓竊其義耳。南岳寺在山之麓,因山以名?!?a href="../Text/chapter1_0005.xhtml#jz_2_57" id="jzyy_2_57">(86)“漢武嘗移衡山之祭于灊霍”,意謂漢武帝曾將今安徽之天柱山視同南岳而行祭禮。

再,明陳仁錫《無夢園初集》云:“南岳山(縣西南十五里)。孫皓既封國山,遂禪此山為南岳,取漢武移衡祭灊霍之義,即古陽羨采茶處。循南岳而上十余里,為銅棺山,即君山,袁府君天降銅棺處也。一曰山產銅,曰銅官?!?a href="../Text/chapter1_0005.xhtml#jz_3_57" id="jzyy_3_57">(87)陳仁錫觀點,似與都穆之說承于一脈(88)。類似看法還見《明一統志》《讀史方輿紀要》《(乾隆)江南通志》及宜興方志等。

又,還見孫皓封銅官山為南岳說者。如清《通鑒輯覽》,其書云:“南山即荊南山,孫皓封為南岳,在今常州府荊溪縣南?!?a href="../Text/chapter1_0005.xhtml#jz_5_57" id="jzyy_5_57">(89)

更見同一書中出現不同說法者。如《咸淳毗陵志》云:“南岳山。在縣西南二十里,君山之北麓,有勝果寺(孫皓既封禪國山,遂禪北山為南岳。漢武移衡山之祭于霍,皓取其義)?!?a href="../Text/chapter1_0005.xhtml#jz_6_57" id="jzyy_6_57">(90)“君山”即銅官山,據原書排版可知,“孫皓既封禪國山”等文字為修志者注。頗為奇怪的是,其書又謂:“囤山碑在南岳山,吳孫皓時立?!?a href="../Text/chapter1_0005.xhtml#jz_1_58" id="jzyy_1_58">(91)“囤山碑”即禪國山碑,故此處“南岳山”指離墨山。同一志書出現相互矛盾之記述,與其遞修經歷有關。

(三)孫皓封南岳說實屬無稽

文獻所見孫皓于宜興封南岳事,歷來疑點重重且存有爭議。事實上,孫皓封南岳說并不可信。

《三國志》《建康實錄》及禪國山碑等,見載孫皓封國山事。若孫皓果真曾封南岳,亦為大事,正史不當無載。

可以明確,宜興“南岳山”稱謂來歷,與孫皓無直接關聯。孫皓當初封離墨山為國山,在于認可此山關乎國運。銅官山雖為宜興最高山,然無關孫皓封禪事,自然不會受封南岳。至于都穆、陳仁錫稱孫皓既封國山,復禪此山為南岳說,則無道理:其一,孫皓行禪禮處在離墨山之小山,并不在今南岳山;其二,古代帝王行禪禮處,均為某岳之下小山,豈有“禪某山為某岳”之理!最具說服力的證據是,禪國山碑文字中,不見孫皓封南岳事,若果有其事,則碑文不當闕記。

同樣可以明確,離墨山不大可能受封南岳。從國山與南岳之地位看,前者顯然高于后者:泰山位列五岳之首,有“五岳獨尊”之稱,仍不免與他岳并列;古代帝王封禪泰山,雖將泰山視同“國山”,卻從未見某帝王封其“國山”者;離墨山受封國山后,便從天下眾山中脫穎而出,具備了顯赫身份。如此,離墨山既受封“國山”,豈會再封“南岳”!

文獻除見孫皓封離墨山為南岳,還見封之為中岳說。如宋樂史《太平寰宇記》云:“歸命侯又遣司空董朝、太常周處至陽羨封禪為中岳,改名國山?!?a href="../Text/chapter1_0005.xhtml#jz_2_58" id="jzyy_2_58">(92)離墨山受封中岳說同樣毫無依據。進而,若孫皓果真曾封離墨山為南岳或中岳,為何離墨山之東部又見南岳山呢?

(四)孫皓封禪南岳說誤解之由來

既然孫皓從未封過南岳,那么,離墨山受封南岳,與南岳山乃孫皓禪地的說法,是如何產生的呢?

追根溯源,離墨山受封南岳說,乃受古帝王封禪例制影響而出。如多次封東岳的漢武帝,于元封五年(前106)登禮灊之天柱山,此山因具“南岳”之號,“上巡南郡,至江陵而東,登禮灊之天柱山,號曰南岳”(《漢書·祀志下》)。離墨山位于東吳都城建康(南京)之東南,在江南地區堪稱高山,孫皓前往封禪,易讓人產生離墨山曾封南岳之聯想。當然,也不排除孫皓封禪前,曾議封離墨山為南岳或中岳事,并由此生出傳言。

“南岳山乃孫皓之禪地說”訛出,肇始于孫皓曾封離墨山為南岳之臆測,再經歷將所謂南岳(離墨山)與銅官山之南岳山等相淆之變,故是說可謂滑稽。

(五)南岳山稱謂之訛出

宜興“南岳山”名稱始出,無疑牽連銅官山。

若從銅官山角度看,它當具備稱“南岳”之條件。其一,銅官山乃宜興最高山,在常人看來,孫皓既封禪宜興,銅官山當為首選;其二,銅官山又名君山、南山、荊南山等,其君山(93)別稱尤其易生發與孫皓封禪之關聯。不過,古代帝王封禪,多選擇于“高山之下”筑壇祭天,而南岳山僅銅官山支脈,并不具備稱南岳之條件。故單純從孫皓封禪關聯角度,銅官山難以與“南岳山”稱謂來由牽涉。

今南岳山有南岳禪寺(一曰南岳寺),當地將其歷史并寺額溯至南齊。果真如此,則南岳山之得名必由來已久。

今南岳寺內見一豎碑。碑文謂:“南岳禪寺,位于宜興縣城西南七公里之南岳山,座落于群山環抱之中。南岳古稱‘南澗’,三國時吳主孫皓封南澗為南岳。南岳禪寺始建于齊永明二年(四八四年),為江南名剎古寺之一。唐天寶年間,浙江桐廬稠錫禪師主持其寺。宋時南岳禪寺改為‘果勝禪院’,紹定間重建法堂。明代洪武二十四年(一三九一年)仍改今額?!笔聦嵣希摹皩O皓封南澗為南岳”事不見于正史,難以為據。“仍改今額”,似指寺院恢復齊時“南岳禪寺”寺額,然齊永明二年,禪宗尚未確立,自然不該出現“南岳禪寺”寺名,至于宋代是否已見“南岳禪寺”寺額,尚不明確(94)。在筆者看來,“南岳禪寺”寺額見于“明代洪武二十四年”說,倒具一定可信度。進而,至遲不晚于明洪武二十四年(1391),“南岳山”稱謂已在當地流行。

宜興“南岳”稱謂始出,較早見宋趙彥衛《云麓漫鈔》。其書謂:“南岳有三:衡山,一也。漢武帝南狩舒之潛山,望祀,后人目潛為南岳,二也;常之宜興有南岳,產茶,云以吳孫皓時得名?!?a href="../Text/chapter1_0005.xhtml#jz_2_60" id="jzyy_2_60">(95)對文中之“南岳”,具體指離墨山抑或南岳山,撰者沒有明確。僅從“南岳”與“產茶”關聯信息,亦不能確定其所指向(離墨山與南岳山均產茶)。若從諸山稱岳多與帝王事跡關聯、孫皓曾封禪離墨山角度揣思,則可判斷趙氏所云“宜興之南岳”,當指離墨山而非南岳山。

南宋王象之《輿地紀勝》為記錄南宋疆域歷史沿革、風土故跡等掌故的大型地理書。關于南岳與南岳山,其書云:“國山。同上云。在宜興縣南五十里?!遁浀刂尽吩疲久x里山,山有九嶺相連,亦名升山。吳五鳳二年,其山有大石自立。孫皓遣司空董朝、太常周處至陽羨,封為南岳,改名國山?!显?。《云麓漫鈔》云:南岳有三。衡山也。漢武南狩舒之潛山望祀,后人因目潛為南岳,二也。常之宜興有南岳,產茶。云以吳孫皓時得名?!?a href="../Text/chapter1_0005.xhtml#jz_3_60" id="jzyy_3_60">(96)王象之提到,“國山”之名由“南岳”改來,同時又將曾“封為南岳”之“國山”與“南岳”分列,矛盾之說同見一處,讓人納悶。若溯王說之源,可知其受趙彥衛說影響:顯然王象之將趙彥衛所云之南岳(指離墨山)誤解成今之南岳山了。

又,清《(康熙)常州府志》云:“南岳山。在縣西南一十五里山亭鄉,即君山之北麓。孫皓既封國山,遂禪此山為南岳,蓋取漢武帝移衡祭于灊霍之義。山麓有禪寺。蓋其地即古之陽羨產茶處。每歲季春,縣官親往祭省,然后采以入貢?!?a href="../Text/chapter1_0005.xhtml#jz_1_61" id="jzyy_1_61">(97)言及南岳山來由,志撰者認為與孫皓封禪關聯,同時提到此山出產貢茶。是志對南岳山之解釋,顯然受《咸淳毗陵志》影響,若再追溯《咸淳毗陵志》矛盾說法來由,可知其受王象之說影響。

《輿地紀勝》約于宋寶慶三年(1227)成書,故“南岳山”名之訛出,大致可以公元1227年為上限。至于“南岳山”稱謂在宜興流行并終成事實,則受《咸淳毗陵志》流布、尤其明洪武間“果勝禪院”改稱“南岳禪寺(南岳寺)”陶染。

小結:梁祝傳說中的主角祝英臺最早見于宜興,它本為東吳末帝孫皓封禪所建祭壇,還原祝英臺來由真相,不僅可解決諸多懸疑,還為梁祝傳說源頭研究另辟了新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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