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許蘿筠臉色難看,不過她是因為朱瓊枝的異常反應。
“公主殿下。”她上前幾步,“殿下要請圣裁,我仍要勸殿下將來萬勿輕易為陛下添憂才是。舅姑禮一事,禮部、司禮監、孫恭人處均有定見,足見無有不妥。殿下忘了凡事須平心靜氣,三思而后行嗎?”
趙輝本以為她要阻止去請旨,沒想到許蘿筠說完了這番話就直接對費緡道吩咐:“公主殿下既有諭令,費司正速速去稟明黃公公,快去快回。”
費緡看懂了她的眼神,他有些埋怨地看了許蘿筠一眼,卻不敢反抗她。
又看了看坐在那一言不發的公主,他只能咬了咬牙出門。
趙輝心里好笑。
說是去稟報黃儼,似乎黃儼有辦法。但既然朱瓊枝明說了是請旨,黃儼難道敢假傳圣旨?
只不過看許蘿筠一身凜然正氣的模樣,趙輝估計阻攔圓房、免舅姑禮這兩件事對許蘿筠來說都算不上有什么過錯。
朱棣也不會因為這種小事來說什么,他的目標是朱高熾。
趙輝判斷出了這些不足以除掉她之后總算開了口:“殿下,許典正和費司正也只是按舊例和規矩辦事。”
朱瓊枝聞言愕然,隨后再次低下了頭更加氣悶的模樣。
許蘿筠瞧了一眼趙輝,心里冷哼了一聲。
從這句話來看,他顯然是個畏事的。
這原在預料之中,沒想到大婚之后的公主卻跟以前大不一樣了。
許蘿筠想了片刻之后就說道:“你們先下去吧。”
許蘿筠就這樣發號施令讓其他下人先離開,隨后才嘆了一口氣。
“我原擔心駙馬年少,禮數不周。如今聽了這話,又見了駙馬侍膳妥當,足見駙馬執禮甚恭。既如此,不論隨后陛下旨意如何,今夜可以圓房了。”
朱瓊枝聞言身軀微顫。
她之前沒有執意該圓房,是因為許蘿筠有說辭。
仍堅持要圓房,許蘿筠接下來用于勸告她的話或許就有些難聽。
反正是遲早的事,何必急著今夜魚水之歡?莫非是她好淫放蕩?
類似言語所代表的名聲,很難讓從小受《內訓》這類教材訓導的朱瓊枝接受。
但許蘿筠現在又這么說,仿佛她請皇兄拿主意只是氣許蘿筠不允她圓房。
正要順著她的話說不急于一時,卻聽到趙輝欣喜說道:“多謝許典正!”
然后他又笑呵呵地說道:“左右是等著。公主殿下,臣為殿下磨制叆叇,如今還有一環,要殿下屈尊讓臣查驗一下。若是和臣想的差不多,今夜就能將那叆叇調好獻予殿下了。許典正,可否命人在殿中多點幾盞亮堂一些?殿下,臣去去就來。”
許蘿筠眼神意外地看著他告退。
雖是插科打諢緩和氣氛,卻也未嘗沒有在此等時刻幫她這個典正打圓場的意思。
只是他聽到可以圓房的驚喜,隨后那討好的姿態和神情,也讓許蘿筠心底鄙夷。
果然是小門小戶出身。
左右都是等著,她命人多點一些蠟燭、油燈,嘴里還是說道:“駙馬雖是一片心意,原該私下磨制才是。以此為由謝絕賓客鬧得滿城皆知,實在是思慮不周。君臣有別,貴賤亦有別,殿下還須和我一同勸說駙馬。操持賤業這種事,只此一次下不為例才好。”
朱瓊枝的胸膛微微起伏,但并沒有發作出來,只是說了一句:“許典正的話,我記住了。”
趙輝雖給過他眼神,但這就是他應對許典正的法子嗎?一味討好?
眼前遠處模模糊糊的,漸漸亮堂了許多,可她自己快要不爭氣地哭了。
皇兄那樣的帝君,又怎么會看不出來自己其實并不喜這許典正?
以前只是教習她禮儀、德行也就罷了,為何仍讓她到公主府來掌事?
是選了個尋常武臣孤兒仍不放心,還要再套一層枷鎖嗎?
他明明那么謹慎小心,原就百般推辭。
如今連圓房都要下人允肯,還要道謝。
這樣受折辱卑躬屈膝,他又將待自己如何?
委屈又心神不寧間,她模模糊糊地看到那個高大身影又回來了,兩只手里還拿著什么。
“駙馬爺,這是什么?”她聽到雨暗好奇發問。
“用來測驗視力的。”
趙輝在家里已經試過很多回,此刻輕車熟路。
他讓兩個太監先搬來了一個小屏風掛上視力表,讓其他女使把一些燭臺擺在公主和屏風之間的兩側。
許蘿筠也對趙輝拿出來的視力表頗為好奇,因此對這種亂糟糟的狀態一直沒有制止。
何況她是要全府上下都聽她的,不是要公主直接和她正式鬧翻。
對這件事樂見其成,公主自然認為她也只是為了公主好。
朱瓊枝的注意力總算先轉到了這邊,一會把眼睛睜大一些,一會把眼睛瞇小一些。
那個屏風上掛著什么她看不清。
“殿下稍候。”
朱瓊枝只見他走近了,眉眼清晰可見,嘴角掛著微笑:“殿下端坐,臣量一量距離,還有高矮。”
于是她就看趙輝拿著一把營造尺和一根繩子,仔細量了自己眼睛現在離地多高,又走遠回去擺弄了一陣屏風。
然后他又蹲下來似乎量了量地磚,最后就說:“屏風移到這里來。”
朱瓊枝終于隱隱看到那屏風上掛著一個畫軸,但上面都是一團團的字。移近之后,她才看見最上面是個山字,只是中間那一豎卻矮矮的。
下面還有兩排隱隱也是山字,但東倒西歪的,還有倒著的。
“這位是叫雨暗吧?你站到殿下旁邊,我指哪個,你就用手指比劃山字開口朝哪邊,明白了嗎?先閉上一只眼。”
梅雨暗新奇不已,站過去就說道:“公主,奴婢先試試!”
朱瓊枝只見梅雨暗又遮住一只眼睛,然后另一只手就不停比劃,嘴里說著:“上……左……上……”
她看到趙輝似乎是拿著之前掀蓋頭的那個銅桿秤,而他已經指到自己根本就看不清的最下面幾排了,雨暗仍舊嘴里手上都不停,只有最后才慢慢猶疑不定起來。
朱瓊枝不由得有些羨慕。
她大概明白了是怎么測驗什么視力。
難道等會丟人現眼,讓別人知道第三排的“山”字都看得很吃力?
這時,趙輝又說道:“風晴對吧?你把這副眼鏡拿去為殿下佩戴上。”
朱瓊枝忍不住瞇起眼睛來,想看清楚他做的這副眼鏡是什么樣的。
不會跟皇兄那個那樣丑吧?
只聽風晴過去“呀”了一聲,然后就是駙馬教她先這樣再這樣什么的。
好在徐風晴很快就回來了,邊走邊說:“殿下,好看又精巧!”
朱瓊枝看著她手上拿著的一個小盒子,里面還襯著絨布。
打開的盒子里,放著他做的……眼鏡。
兩個鏡片似圓非圓,鏡片側面上半鑲金線、下半鑲銀線地圈了起來,在那眉角處聚起之后還綴了一粒細小珍珠。
后面又伸出兩條腿兒去,竟是裹著松脂的小銅條制成。
兩個鏡片的上沿,各有一個貼合鏡片外沿的小銅條。其上雕刻有花紋,又有鑲嵌捆縛鏡片的金線巧妙地纏繞在銅條上成為裝飾。
鏡片中間也有一根中空的小銅條相連,兩邊的金線銀線箍緊鏡片之后又在銅條里匯聚。一旁有兩團松脂墊鼻,銅條中間的上部則又伸出一些金線來,綴著一粒小小的紅瑪瑙。
戴上之后,倒像眉心有一顆朱砂。兩條眉毛處上沿的銅條倒像兩條精巧的小龍,有點二龍戲珠的意思。
“公主!”
“殿下!”
雨暗風晴打量著她,卻不約而同地說道:“好看!”
朱瓊枝現在則把眼睛瞪得大大的。
她終于能隔著這么遠看清她的丈夫,也是頭一回看清他完整的模樣。
朱瓊枝其實沒有隔這么遠看清他過。
那一天她故作姿態,包括后來一同去拜祭皇后,從來都只能模糊看看面容、眼神或者他的半身。
今天大婚,趙輝禮服未去,現在卻仍舊拿著銅桿秤在那里。
朱瓊枝此時看去,這才確然知道自己的夫君是個什么模樣,竟是這樣一個面容俊朗氣宇軒昂的少年郎。
“殿下轉看其他方向,看看頭不頭暈?”
看趙輝笑了起來,她才慌忙換了個方向看。
雖然還沒完全適應,但許蘿筠和殿中其余女使、太監的容貌和姿態她都看清楚了。
眼前雖然略微暗了一些,但平常看不清的遠處卻分明了許多。
整個世界都在她的眼前清晰了起來。
眼看其余女使吃驚又羨慕的表情,許蘿筠在遠處對上自己眼神之后的一絲小小驚慌,朱瓊枝忽然感覺大好。
有時候僅僅是能看清楚了,就忽然多了些明察秋毫的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