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墓地中的軍營:越南的軍事化景觀
- (美)大衛·比格斯
- 3191字
- 2025-05-29 17:13:38
內路的軍事化和鄉村生活
從15世紀開始,越南人在中部海岸定居的過程,不僅事關從軍或提供工業材料的需求,還更多地涉及個人追求,即一些家庭追求定居土地的所有權。越南軍隊登陸的那片肥沃的村莊土地,不僅是大越的灘頭陣地,還是無數越南家族的灘頭陣地。[24]這些家族促進了國家的領土擴張,并在邊疆地區創造了一個新的立足點。經過幾代人的努力,這些家族將家園和農場變成了一種以自身為中心的圣地,其通常以墳墓和神龕為標志。即使在今天,家譜歷史里也特別尊重家族的始祖(th?y t?)和創始遺址,古老的家族祠堂仍然是子孫后代每年聚集的中心地點。例如一個專門介紹武姓(V?-V?)后裔的網站,記錄了這個家族的起源,該家族的始祖從中國遷移到紅河三角洲附近的海陽省(H?i D??ng)慕澤村(M? Tr?ch)的武渾(V? H?n)。[25]14世紀末,武氏家族的成員南遷至順化市附近的神符村(Th?n Phù,圖1.2)。他們在一片延伸到澙湖的土地上定居下來,那里有一個潮汐河口,非常適合種植水稻。這個族譜網站上最近有一段由承天順化省電視臺制作的視頻,記錄了家族后裔每年在鄉村節日返回家園的情況。[26]
在神符村的官方記錄和家族記錄中,沒有這個村莊何時形成的明確記載,也不清楚武氏家族的創始人是否為一名士兵,而附近的清水上村(Thanh Th?y Th??ng)卻有更為準確的記錄(圖1.2)。一個祖先祠堂的記錄和附帶的范氏(Ph?m)族譜指出,始祖范伯松(Ph?m Bá Tùng,生于1399年)于1418年加入黎利(Lê L?i)的軍隊,與明軍作戰,然后作為指揮使(ch? huy s?)參加了南部戰役,在順化市周圍進攻占族軍隊。根據他的后人運營的一個網站,在1446年的最后一次戰役后,他解甲歸田,在村子里建立了自己的家族,后于1470年去世。[27]也許是皇帝有意為之,或者僅僅是出于實際需要,建立村莊的撥款每次都會分配給多個家族。在神符,除了武氏的創始人外還有另外兩個家族,即胡氏和黎氏。在17世紀,又有三個家族獲得了阮氏政權的批準。[28]范伯松是清水上村13位始祖中的第7位。為國效力是代代相傳的,而且不只局限于男性,有時也會有女性。1471年,范伯松的女兒范氏玉珍(Ph?m Th? Ng?c Chan)在18歲的時候成為黎圣宗(Lê Thánh T?ng)的妃子。整個家族便在她父親陵墓旁的一個祠堂里為她舉行慶祝活動。[29]
越南人在中部海岸的定居點和土地所有權的灘頭堡模式,形成了獨特的村莊群,它們沿著內側的海岸線分布,成為阮氏統治的經濟支柱(圖1.3)。淺水澙湖和背靠的群山,充分地保護了村莊,商業和通信得以蓬勃發展。這片狹長的平原地帶與今天的1號公路方向一致,被稱為“南河”(?àng Trong),(4)相當于內路。[30]雖然許多歷史學家詳細描述了越南人沿著這條路的“南進”(nam ti?n),但從這些初始的定居點向東和向西的擴張也同樣重要。這些村莊的后裔經常在河口低地(下)或是山間高地(上)開拓土地(圖1.3)。正如研究古代占城國和沙黃文化的學者長期以來所提出的,這種高地向低地、東西走向的關系很可能不是越南人的發明,而是遵循了更古老的占族(或占族與戈都族)模式,將以河口的稻米經濟與山區的家庭手工業經濟和高地珍貴的森林產品聯系起來。[31]
21世紀,隨著村莊名稱的改變,這些創始村與衛星村的關系大多被遺忘了。但是,許多鄉鎮的邊界和少數保留“下”和“上”后綴的舊地名仍然存在。約在1909年出版的第一份殖民地系列地形圖中記錄了許多舊地名,很大程度上展現了這些歷史關系。圖1.2是三張圖的合成圖,顯示了1909年當地的地形,其中突出了一些村名和家族祠堂。深灰色陰影表示從海平面到海拔3米的區域,淺灰色表示從海拔3米到50米的區域。白色表示的是海拔50米以上的丘陵區域。第三層顯示了現代村社的邊界,許多部分保留了從丘陵到河口的朝向。這些創始村的關鍵地點,如村亭、祖墳,甚至驛站(如東林),都密集地分布在海拔3米左右的等斜線上。內路也遵循著這條等斜線,以南北走向將原來的村莊區域一分為二。
創始家族的后裔和新來的移民向外擴展了村莊的范圍,但是阮氏政權要求實行土地公有化,以確保持續的忠誠、征兵和稅收。這些村莊在17世紀進一步擴張,但阮氏政權仍然強烈抵制承認私人擁有的土地。夜黎村的一套罕見的文件表明,公共田地(c?ng ?i?n)占據村里土地的絕大部分。報告指出,該村創建于1460年,1515年分裂為4個獨立的村莊,1671年村民請愿要求在丘陵高地部分開辟新的土地。一位創始人的后代阮廷毅(Nguy?n ?ình Ngh?)向阮氏政權請愿,請求允許他開辟862英畝新稻田,并在更高的地方開辟245英畝耕地。單就個體而言,這是一筆很大的數目,或許反映了他在朝廷中的高官地位。阮氏政權授予他土地,但要求他保留90%的土地作為公田。這些公共財產不是世襲的。相反,官方通過夜黎的村落來掌管并選擇以后的佃戶。如果阮廷毅離開村莊、死亡或拖欠稅款,官方可以將這些土地重新分配給其他人。這種安排,特別是在17世紀和18世紀,既能確保民事和軍事服務的持續,又能防止家庭擁有私人地產。

圖1.2 內路的創始村莊
資料來源:印度支那地理學會(Société Géographique d’Indochine)所繪地形圖,創作于1909年,1943年再版。海拔數據和鄉鎮邊界由承天順化省提供,2011年。由筆者繪制。
在越南有一句流行的諺語:“詔令需從鄉例。”(phép vua thua l? làng)但是,不應該因為這句諺語而誤以為鄉村生活與國家是分裂的。特別是在阮氏首都富春(Phú Xuan)(5)周圍,政府及其軍隊已經深深地融入了鄉村生活。國家依賴鄉村獲得稅收,特別是為軍隊提供的大米和其他物資。村莊的土地形成了國家與村莊談判的重要中介景觀。田地的維護、改良和放棄的過程,取決于耕種者是否愿意滿足國家對租金或稅收的要求。隨著17世紀末軍官和文官隊伍的擴大,用資源和土地來獎勵忠誠士兵的需求變得更加迫切。在戰爭時期,許多人逃亡,或死于戰場,或在廢棄的土地上避難。每次政權更迭,新皇帝登基后的首要措施就是重新丈量村莊土地。從軍經歷能使解甲歸田的軍人家庭分得一類專用的公共土地,稱為薪俸田(l??ng ?i?n)。薪俸田從一個村莊的公田存量中分出,是一種為服兵役或為在戰爭中失去親人的家庭提供的福利。通常情況下,妻子和無從軍資格的親屬負責照料這些田地。因此,公共土地的集中,與征兵、為戰死者的遺孀提供社會福利都密切相關。[32]
除了這種公私并存的水稻經濟,大多數村莊都發展了單一的產業,如造船或制造工具,這些都被納入稅收義務和軍備。少數村莊用鐵等基本工業材料繳稅,并可免服兵役。符牌村[33]憑借其高山上的鐵礦,成為中部海岸最重要的工業村之一。那里的男人、女人和兒童分成五個家庭行會工作,這些行會控制著從上山采礦到生產木炭和用熔爐煉鐵的全部流程。族譜與行會中的身份一致。每個行會也擁有自己的公社住宅,從而按工作劃分土地管理和文化事務。符牌村在其較低的地區也有面積相當大的稻田,但它的大部分稅收是用鐵繳納的。[34]
煉鐵及相關的鄉村產業對生態環境的耗損是很大的。采礦是一項危險的工作,采礦后在山體留下的深坑若被雨水填滿,容易引發塌方。該村的冶煉窯連續運轉,特別是在多雨的冬季。到18世紀初,符牌村每年平均生產30噸鐵以納稅,還為私人貿易提供大致相等的產量。[35]這反過來也相當于產生了數百噸的廢渣,并消耗了數千噸木材的燃料。即使在沒有此類產業的村莊,高地也是進行放牧和拾薪等非正式經濟活動的重要場所。地理學家阮廷頭(Nguy?n ?ình ??u)指出,到1806年,夜黎村大約有43%的土地被標記為“丘陵、休耕”,意味著這里的森林被砍伐,土地沒有被耕種。[36]然而,這些土地對于葬禮等公共活動來說還是很重要的。在這些公共土地上,需要生產一定數量的商品以滿足政府要求,如竹席(t?m n?p)、木制家具和木船。盡管這一時期砍伐森林的趨勢普遍存在,一些村莊仍保留了小面積的樹林。神符村有幾座被森林覆蓋的小山,作為旅者的驛站,被稱為“東林”。皇家官員、商人和其他從首都出發的人都在此停留。據說嗣德帝(T? ??c)——最后一個獨立的越南君主——曾寫詩贊美該地。[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