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荒送的五百羊果然沒能吃幾頓。
雖然賈思同盡力按照人頭來平均分配,可也填不滿全城百姓的肚子。
故而當夜,又有一批鎮兵縋城而下投奔懷荒——就算鎮將頗為得力能干,也不能就為了他把全家老小的命都給搭上。
“賈公!”豆盧寧帶著自己的私兵登上城樓,四處搜尋鎮將的身影,“聽說你找我,不知有何吩咐?”
賈思同看了看對方身后神色緊張的士卒,微微一笑:“永安如此小心?”
“非常時分,防人之心不可無。”
豆盧寧尷尬地一笑,但也沒有下令讓手下走開:“難道是賈公有什么計策?”
“那倒是沒有。”賈思同面不改色,伸手從懷中取出一封信遞給豆盧寧。“剛剛懷荒人又射來一封信,賢侄你先看看”
豆盧寧接過信,一目十行掃了一眼:“還是那些陳詞濫調,呵呵,說什么只要開城,去留自愿,想要去恒州的還給予食物以作川資。”
賈思同沉默不語。
“他們沒有攻城的能力,只能騙我們主動開城。真要開了城,別說去留,是死是活都由不得咱們了。當我們是傻的嗎?”豆盧寧將信丟在一旁,望著城下撇了撇嘴。
“我答應了他們。”賈思同幽幽地說道。
“!?”
豆盧寧一時間有點懵,這和投賊有什么區別?“請賈公不要說笑!”
“我答復他,城中人情洶洶,不是我一個人能說了算的。所以約好的時間是明天早上,就在此處。屆時我會打開城門。”
過了好一會兒豆盧寧才反應過來,隨即后撤一步,拔出刀子環顧檢查城樓四周。
“這里除了我,一個人也沒有。難道永安賢侄還擔心老夫撲上來將你格殺嗎?”
“賈公說笑了,小子只是沒聽明白。還望賈公明示。”豆盧寧并沒有收起刀子。
賈思同上前一步,恰好在豆盧寧的攻擊范圍之內:“我把曹紇真他們都派到北門外去查探了,現在城中并沒有一兵一卒能聽我調遣,豆盧軍主。”
豆盧寧意識到自己的反應有些過度:“我是擔心賈公被賊子挾持,做出不忍言之事。”
賈思同彎腰從地上撿起信,正色道:
“要是柔玄自亂,懷荒人的條件自然不會作數。一會曹紇真就該回來了,要是老夫料想不錯,此夜正是懷荒人最疏于防備的時候,北門外也應該沒有偵騎。”
“賈公的意思是,趁現在從北門逃出去,逃到蠕蠕人那里去?”豆盧寧聞言大喜,“賈公深明大義,果然是國家棟梁。”
“不過是想為全鎮軍民謀一條生路罷了...何德何能啊!”
“哪里的話!眼下六鎮皆反勢大難制,朝廷早晚會聯絡蠕蠕,夾擊叛軍。”
豆盧寧把刀子插回刀鞘,握住了賈思同的手,“所以說,咱們今天去蠕蠕人那里,過不了多久就打回來了。賈公您是一心抗賊,勢孤力單之下知存有用之身,來日再為天子立功啊。”
賈思同掙脫雙手,搖頭苦笑:“逃奔蠕蠕,和答應懷荒人開城,又有什么區別呢?死生榮辱不都是系于別人一念之仁嗎?”
“叛軍是造天子的反,而蠕蠕不過是想撈一些人口牛羊擴充實力,二者豈能同日而語。”
“賢侄是這么想的啊。”賈思同轉頭望向城下:“趕快去召集士卒吧,動靜要小,免得驚動懷荒人。”
“這是自然,稍后請賈公來北門相會!”
半個時辰后,賈思同站在北門內城墻馬道上,望著下面烏泱泱的鎮兵百姓沉默不語:
得益于細民窮的只剩下褲子,而豆盧氏又老早就準備好了行李,故而集結速度非常快。
不過,賈思同還知道點羞恥,治下百姓一貧如洗并不是件光榮的事。
“老夫為官一任,非但不能造福一方,反而弄到這副模樣,實在有愧。豆盧寧、豆盧恩兄弟,其先父鎮守柔玄之時聲名赫赫。出城之后,大家都跟著他走吧,必能在蠕蠕存生。”
此話一出,剛才還紛鬧嘈雜的人群卻突然安靜下來。
“我們不忍棄賈府君啊!”過了好一會,人群中才有人發聲。
“這幾十年多少任鎮將,要么貪鄙、要么殘暴,要么又貪又殘,唯獨賈府君能顧念我等。”
“賈公,您要和我們一起走嗎?”
賈思同朝著騎著高頭大馬的豆盧寧微微搖頭。
豆盧寧見狀趕緊撥轉馬頭,仰頭問道:“賈公怎么又變卦了!”
然而賈思同卻獨自走上城樓:“永安、諸位,好自為之。老夫不能盡忠,待安頓好城中余事便自縛洛陽請罪。”
“蠢到家了的腐儒!”豆盧寧暗罵一聲,再也不想管這個老頭。當即對眾人宣布:
“賊軍今夜無備,剛剛探騎回報,北門外并無敵軍,咱們就沿著五臺水往北走。到了白湖接上蠕蠕人,咱們就有吃的了!”
只要鎮兵都跟著他走,兩千多人也足以在阿那瓌手下混個俟斤當當。
等朝廷聯絡蠕蠕,他又能正大光明的回到此處,而且從此登上一個更大的舞臺。
然而,看著私兵出城后鎮民卻沒有動靜,豆盧寧突然意識到了什么,撥轉馬頭便往回跑。
可剛剛挨著吊橋,豆盧寧又折返回去命令私兵:“快停下,回城!回城!”
回應他的是茫然無措的私兵,和快速合攏兩扇城門撞在抵門石上發出的沉悶響聲。
“賈公!”豆盧寧再次仰頭,試圖在城樓上搜尋對方的身影:“你想要干什么!”
“不是說過了嗎,老夫答應了懷荒人的條件。”
“老賊敢爾!”
豆盧寧聞言大怒,從馬背上取出長弓,拉弓便射。
箭矢劃出一道完美的拋物線,落在了賈思同幾步之外——剛才他出來答話之時并沒有冒頭,所以豆盧寧引怒一射也只是徒然。
“豆盧軍主一心想要引蠕蠕人入塞,恕老夫不能茍同。”
賈思同拔出箭矢,扔回城下:
“但也沒騙你,懷荒人明早才來。未免刀兵相向,你快走吧。”
“你!”豆盧寧簡直是氣急敗壞,急火攻心之下連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豆盧家的小賊聽著,你以為鎮兵會跟著你走嗎?”
城樓上又傳出另一個人的聲音,正是粗魯無文的鎮兵曹紇真:
“剛才大家伙說從前的鎮將又貪又殘。你心里還沒點數嗎!”
“你老子來柔玄的時候,所帶不過幾個僮仆。回頭看看,今夜你家門客拉了多少的東西出去!”
“賈公念你還有半分忠心,不忍刀兵相向,還不快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