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盛八、九歲的時候，喜歡蹲在孤兒院的花池邊看螞蟻爬。反正她也無事可做，其他人也都不喜歡她。

螞蟻們忙忙碌碌，好像在做著非常快樂的事情。

忽然，有一只螞蟻跌落在李盛腳邊的小坑里，黏膩的蜂蜜裹滿螞蟻全身，它努力的掙扎著要爬出去，卻怎么也爬不出去。

李盛在這一刻，覺得自己被生命賦予了某種責任。否則，怎么會偏偏讓她看見這一幕，讓這只螞蟻落在她的腳邊。

可是，是怎么樣的一種責任呢？李盛不懂。她只是一邊看著螞蟻掙扎，一邊感受著這種情感的出現(xiàn)。

沒一會兒，李盛用一根小木棍把螞蟻救上了岸。

可接著，她跑進管理員的辦公室，偷走了一罐蜂蜜，雀躍的蹲回螞蟻群旁邊。

她沿著螞蟻的路線，扒開草叢找到一個小洞，下面就是螞蟻窩。

李盛毫不猶豫的，把蜂蜜全都倒了進去。

螞蟻群在瘋狂掙扎，在裹滿蜜漿的泥土里溺斃。很快，那些幸存的螞蟻們興奮的涌上來，在裹著同們尸體的蜂蜜外飽餐一頓。

里面是死透的、還在掙扎的悲催螞蟻，外面是大快朵頤感謝上天恩賜的螞蟻。

李盛懂了什么？她也不知道。

她只是在享受，享受的是救螞蟻的那一刻、倒蜂蜜淹螞蟻的那一刻、看螞蟻掙扎的那一刻、看螞蟻在同類尸體旁享受美食的那一刻。

就像現(xiàn)在，她如果成為「新市」市長，就擁有了掌握蜜罐的機會。

“你好。”趙端臨從辦公桌后走向李盛，伸出手?！拔医汹w端臨，以后就是你的直屬領導?！?

“您好?！崩钍⑤p握上趙端臨那雙比她還要細嫩的手，“我叫李盛，以后還請您多多關照。”

“走吧?！壁w端臨看了眼表走向門外，“會議要開始了。你和我開一次大會熟悉一下，結束后在小會議上再、介紹我們部門的同事給你認識。”

李盛跟上去，走進一個闊大華麗的會議室。

趙端臨坐在長桌一側居中的位置，李盛坐在趙端臨身后的靠墻的椅子上。

李盛有些眩暈，后脖子的樹芽似乎在長。她伸手去摸，枝芽已經(jīng)長了半指長了。

一個聲音躍進李盛腦海。

【你的愿望是什么？】

又有其它兩個聲音在回答。

【我想擁有神的力量?！?

【我想和她一起玩球。】

完了，李盛心頭一涼。她體內(nèi)的三個孢母竟然還存有自我意識。

只聽三個聲音又同時問李盛。

【李盛，你的愿望是什么？】

她此時此刻的愿望，是三個怪物離開她的身體！

這時，會議室都坐滿了。李盛掃過眾人的臉，卻一張臉都看不清，每個人都是純白背景下的一團黑影。只知道他們端坐著在等最后一個人。

隨著門最后一次打開，全場寂靜。一個黑影，在護衛(wèi)中拄著拐杖緩步走進來，坐到首位。

“開始吧?！甭犅曇粝駛€七八十歲的老太太！

就這樣，洲際資源調(diào)度會議，開始了。長桌上兩側的人依次開始報告。

李盛根本聽不懂。

只知道他們輕松一句話就安排了下面所有人的生死。清創(chuàng)也好、新市的內(nèi)亂也好、該死的人體實驗也好，都不夠格拿上桌細談。

職稱是洲際資源統(tǒng)籌部部長的中年男人，說話像念股票數(shù)據(jù)一樣讓人昏昏欲睡?！啊骱０舵咦游廴緮U散，第7區(qū)已淪陷，建議放棄，資源向中部傾斜……東洲‘新伊甸’殖民地糧食產(chǎn)量超預期，可削減30%補給配額……”

職務是網(wǎng)絡宣傳部部長的女人站起來，“……新增25％的民眾對媒體宣傳的病毒產(chǎn)生懷疑，檢測管理局域網(wǎng)絡的職員需要增加……”

職稱是生物生產(chǎn)部部長的年輕女性，語氣像在討論工廠機器。

卻忽然提到了一嘴「清創(chuàng)」。

“……目前收集到5488名孢子免疫者，疫苗研制計劃需要趙端臨部長提供「清創(chuàng)」公司最近抓獲的特殊樣本——李七男?！?

老太太輕輕抬頭望向趙端臨，“三天內(nèi)送過去。”接著示意下一個部長繼續(xù)說。

職稱是作戰(zhàn)部部長的粗糲的男人站起身，開頭一句話就和「新市」扯上了關系。

“我們需要「新市」提供更多的天狗……”

趙端臨打斷道，“我們資源配給部需要擴展更多的生產(chǎn)基地，才能足數(shù)供給天狗?！?

老太太手指敲打著桌面，全場等著她發(fā)話?！暗挚蛊渌莸那址?，還有進入其他州宣傳我們的形象是大事……天狗不足是個大問題……趙部長你會議借結束后再和作戰(zhàn)部商議計算出需要擴展多大的生產(chǎn)基地。下一個。”

……

根本沒有人問李盛，甚至沒人注意到會議室里有一個李盛。可他們的決策，確確實實關系到李盛。

一句需要更多的天狗，一句需要擴張生產(chǎn)基地。

不知道又有多少的嬰兒要變成怪物，不知道又有多少藍袍人、新市人要變成怪物培養(yǎng)基地的劊子手。

就算她因為負罪感逃了，不做這個新市的市長，就能解決問題嗎？不會的，不是她做，也會是別人。

她暫時借用「新市」市長的權利，找到自己想要的真相，解決自己即將變成怪物的麻煩。就這樣而已，完成了她就離開，去追求她想要的自由。

李盛這樣安慰著自己。卻仍舊感覺到窒息，她覺得整個會議里的人組成一只巨大的黑手，握著一只滿溢的蜜罐，而溢出的粘稠蜂蜜流淌過她的身體，淹向新市的每一個人。

李盛忽然想起小時候倒蜂蜜的后續(xù)——

孤兒院管理員一邊叱責，一邊動手打她。

她猛地把蜜罐砸到管理員臉上，殘留的蜂蜜黏在管理員流血的傷口上。

李盛沒辦法像淹死螞蟻那樣淹死管理員。

這讓她感到憤恨，恨得大哭。

她發(fā)誓，她要趕緊離開孤兒院，她要成為能夠完全掌控自己人生的人。她不愿意成為被蜂蜜淹死的螞蟻，不愿意變成別人可憐的垂死螞蟻。

可是，她一直都是那只垂死的螞蟻。

【你有力量，你可以不做那只螞蟻。】

【真相重要嗎？】

【活著重要還是自由更重要？】

閉嘴！

【你想完全掌控自己的人生嗎？想掌控別人的人生嗎？】

【殺死那個人老太太，坐上首位，你能掌控一切?！?

閉嘴！閉嘴！

【你不覺得這里人很討厭嗎？】

【他們把我們當做商品，榨干我們身上的每一絲價值，卻還要隱瞞我們、愚弄我們、鄙夷我們。他們嘴上說著是為了維護和平，事實上，是為了維護他們絕對的統(tǒng)治地位！】

【好想看看，他們失去一切權利還能這么高高在上、泰然自若嗎？】

【李盛，你不想看嗎？把他們變成被蜂蜜裹住螞蟻，欣賞他們苦苦掙扎的樣子?！?

閉嘴閉嘴閉嘴閉嘴……

李盛現(xiàn)在嚴重懷疑下飛機時注入的藥劑有問題。那支藥不僅沒有抑制她的能力，反而增強了她的能力。

她現(xiàn)在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感受到遙遠海岸上的感染物。甚至能感應到，小島四周的海面下潛藏著一大群感染物……這些不是她操控來的，可她卻能操控它們。

她在此刻，忽然變成了握住蜜罐的那只手，懸在整個小島頭上。倒與不倒就在她一念之間。

“閉嘴！”李盛的聲音在肅穆的會議室突兀響起。

會議室瞬間陷入死寂。

所有黑影齊刷刷轉頭看向她，那些模糊的面孔上突然浮現(xiàn)出清晰的眼睛——無數(shù)雙冰冷的、審視的眼睛。李盛脖子后的樹芽灼燒般疼痛，這反而讓她恢復了些許清明。

“你怎么回事？”趙端臨皺眉回頭，聲音壓得極低。

坐在首位的老太太緩緩抬手，做了個手勢。兩名全副武裝的警衛(wèi)立刻向李盛逼近。

“你們有想過自己失去所有權利的樣子嗎？”李盛平靜的說。

首位的老太太，眼里滿是饜足后的冷漠與空虛。她說，“如果連我們都需要為此而擔心了，那么世界真的已經(jīng)亂透了，普通人的日子只會更難過?！?

李盛眺望海面，仿佛能聽到海那邊的城市里傳來各種各樣的聲音。人們在制度這張大網(wǎng)的間隙茍延殘喘，但是如果沒有這樣網(wǎng)呢？會是自由嗎？

或許不是，只有無盡的深淵。

嘩啦——

涌動的海浪把李盛飄遠的意識卷回小島沙灘。

李盛忽然瞥見那個光腳的小男孩，他正在沙灘上手舞足蹈的狂奔，那么快樂，那么自由。對男孩來說，真相、權利、制度……通通都不重要，他能在此刻奔跑在沙灘就是最幸福的事。

李盛感到一陣無力。她從來沒有這樣肆意的狂奔大笑過，她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渴望自由。

她確實厭倦了。

“我不想當新市的市長了，你們另外找人吧，反正有的是人想當。”李盛說著站起身想要離開。

卻被警衛(wèi)攔住了路。

老太太再次揮手，示意警衛(wèi)讓李盛離開。沖著李盛的后背問，“你想要什么？”

“自由?！?

老太太輕笑一聲，“想要自由的人不會出現(xiàn)在這里。”

李盛很想哭，她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一直以來，只是在努力的活著，她沒有時間和精力去思考她想要什么。

很疼。

李盛略略躬身，背后的枝芽開始瘋長，在寂靜中發(fā)出簌簌聲響。

“別殺她！”生物部部長猛地站起，頂?shù)靡巫影l(fā)出嘎吱的刺響?！八侵档醚芯康暮貌牧稀?

砰！

警衛(wèi)毫不猶豫的開槍?！氨Ｗo指揮長的生命安全是最重要的?！?

子彈穿透了李盛的腦袋……

門外響起整齊有序的腳步聲，還有武器摩擦碰撞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