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九江推開白鹿書院那扇雕著纏枝蓮紋的木門時,檐下銅鈴被風拂過,發出一串泠泠清響。這聲音本該如往常般讓他心神安寧,此刻卻似暗藏某種預警,令他脊背微僵。門內檀香繚繞,青玉茶案前,蘇青璃仍保持著那副靜坐的姿態,仿佛自他離去的數日里,連茶盞中的水紋都未曾變動分毫。
他踏入門檻,靴底碾過鋪滿青磚的地面,磚縫間苔蘚濕潤的觸感透過布料傳來。蘇青璃垂眸望著茶盞,茶湯已涼,卻仍映著窗外扭曲的天色——本該是霞染湖面的黃昏時分,此刻天空卻像被蒙上一層浸水的宣紙,灰蒙蒙的陰霾從湖面蔓延至天際,仿佛有某種無形的穢氣正蠶食著光明。
“你回來了。”她終于開口,聲音輕如拂過書頁的微風,卻透著不容置疑的篤定。林九江將青銅古劍“滄溟”倚在墻邊,劍身斑駁的紋飾上還殘留著水魑黏液灼燒后的焦痕,暗紅的斑紋如凝固的血痂。他望向蘇青璃,她素白的手指正撫過茶盞邊緣,水波竟在杯中凝成鄱陽湖的輪廓,湖面漩渦處隱約浮現一道裂隙,黑霧自裂隙中絲絲縷縷滲出。
蘇青璃緩緩抬頭,那雙總帶著幾分疏離的眼眸此刻泛起微光,青鸞圖騰在她瞳孔深處流轉一瞬,似某種古老的封印被短暫喚醒。“湖底的封印,裂了三分。”她說著,指尖輕點水面,漣漪蕩開,湖中幻象驟然顯現出一尊人面魚身的虛影,鎖鏈纏繞其身,卻有三道鎖鏈在虛影掙扎中轟然斷裂。
林九江喉結滾動,想起在湖底所見的那尊巨魚,鱗片如刀刃,雙目如焚:“那巨魚……是水魑?古籍中記載的‘食魂之怪’?”
蘇青璃起身,廣袖掃過茶案,青瓷盞中的水紋倏然消散。她走向書架深處,素手撫過層層疊疊的古籍,書架間灰塵簌簌而落,在光束中織成一道朦朧的紗簾。“非也。”她抽出一卷泛黃的絹書,絹面以朱砂繪著上古水紋與符文,無數鎖鏈自九方延伸,纏繞著中央那尊人面魚身的“鯀”字圖騰,“水魑只是封印裂隙溢出的殘穢,真正的禍根在湖心深處——那是‘鯀淵’。”
她將絹書展開在林九江面前,書頁上的墨跡似有靈性,隨她指尖移動而泛起幽藍光澤。“四千年前,大禹治水時,鯀竊息壤以堵洪災,反被天帝囚于鄱陽湖底,化為‘鯀淵’。歷代守淵者以青鸞血脈為引,設‘九鎖鎮魂陣’封其怨靈。”她指尖點在圖中鎖鏈交匯處,九道鎖鏈末端皆刻著青鸞展翅的標記,其中東南第三鎖的紋路已黯淡斷裂,“而如今,東南第三鎖已斷,陣眼靈力潰散。”
林九江猛然想起水下那枚玉佩燙如烙鐵的異動,玉佩上的青鸞紋路與圖中標記如出一轍。他望向蘇青璃,她鬢角一縷青絲不知何時泛起了霜白,那抹白在烏發間格外刺眼,仿佛時光在她身上流逝得格外急促。“所以青璃閣……是守淵者的后人?”
“不錯。”她袖中滑落一枚與他玉佩相同的青鸞玉,玉質溫潤卻透著冷意,似浸過千年寒泉,“四千年來,蘇家世代承此責。每百年,需以青鸞血祭一魂,以血養鎖。我蘇家自秦漢起承此責,直至我這一代……”她忽而頓住,眼睫垂下,似有千斤重壓。
林九江心念驟緊,想起她曾言“代價沉重”。書院外忽然傳來一陣鴉啼,聲如泣血,蘇青璃卻恍若未聞,只將玉佩輕輕放入他掌心:“獻祭之事,暫且不提。當務之急,是修復第三鎖。但斷鎖處有鯀淵怨靈盤踞,尋常法器難以靠近——需借你的劍。”
她引他至內室,推開一扇繪著河圖的木門。門內赫然立著一柄青銅古劍,劍鞘上纏著銹蝕的鐵鏈,劍穗已褪成暗紅。蘇青璃指尖撫過劍鞘,鐵鏈竟如活物般寸寸松開。“此劍名為‘滄溟’,相傳是禹王斬蛟之刃,專破水祟。”她將劍抽出,劍身嗡鳴如龍吟,斑駁的紋飾中隱約可見上古符文流轉,“你手持此劍時,可曾感到劍中封印的魂靈在躁動?”
林九江撫過劍身,觸感冰涼如浸湖底,劍脊處一道暗紋忽明忽暗,似有魂魄在沉睡與蘇醒間掙扎。“此劍原是你所贈,如今看來,其中另有玄機?”
“滄溟劍乃守淵者代代相傳的鎮淵之器,唯有青鸞血脈方能喚醒其魂。”蘇青璃取來一方青銅匣,匣上雕著九道鎖紋,匣內躺著一枚青銅鈴鐺,鈴舌竟嵌著半枚血色鱗片,“此為‘鯀鱗鈴’,擊鈴可暫引怨靈回淵。但若三日內未能重鑄鎖魂符,鄱陽湖將化為噬魂之淵,千里之內,生靈盡滅。”
窗外灰影愈發濃重,檐下風鈴突然無風自響,鈴聲如泣如訴,似有無數幽魂在虛空中嗚咽。林九江望向蘇青璃,她鬢角的霜白已蔓延至耳際,面色卻如雪般蒼白,卻仍保持著那副從容姿態,仿佛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
“明日辰時,我會以血引陣,你攜滄溟劍與鯀鱗鈴入湖。切記,第三鎖位于湖心漩渦下七丈,鎖芯需以‘至陽至剛之氣’灌注。”她袖中滑出一張泛黃的符紙,符上朱砂紋路復雜如迷宮,“此符可護你一時,但怨靈噬魂之力遠超尋常邪祟,若遇險,即刻擊鈴。”
林九江接過符紙,觸感如觸冰,掌心滲出冷汗。蘇青璃靜立如松,卻不再言語。他忽然想起初見她時,她立于湖堤之上,衣袂翻飛如青鸞臨世,眸中透著看透世事的清冷。而今,那清冷之下似藏著一團灼火,隨時可能焚盡她最后的生機。
夜漸深,書院外的湖面傳來若有若無的祭祀吟誦聲,如童謠般稚嫩,卻帶著蝕骨的寒意。林九江握緊滄溟劍,劍身嗡鳴似在回應湖中的異動。他望向蘇青璃,她正凝視窗外灰影,眸中青鸞圖騰再度浮現,這一次,圖騰邊緣竟泛出裂紋,如瓷器將碎前的征兆。
“守淵者的詛咒……”林九江終于忍不住開口,聲音沙啞如被砂紙磨礪,“你鬢角的霜白……是血祭的代價?”
蘇青璃輕笑搖頭,笑意卻未達眼底。“青鸞血脈每獻祭一次,壽元便折損百年。蘇家歷代守淵者,皆不過而立之年而逝。”她撫過鬢角霜白,動作輕如拂去落葉,“我自出生起,便知命途如此。但若能以我殘軀換鄱陽湖千年安寧,也算……不枉此生。”
林九江心頭一震,喉間似哽著一團灼熱的鐵。他想起她贈劍時的從容、引他入局時的決絕,原以為她只是幕后布局的智者,此刻方知她早已將自身化作棋局中一枚必死的棋子。
“若我未能及時修復封印……”他握緊劍柄,劍身符文驟然亮起,似在呼應他的決心。
蘇青璃望向窗外,灰影中隱約浮現無數扭曲的面孔,皆向著湖心俯拜。“若封印潰散,鯀淵怨靈將掙脫桎梏,屆時不止鄱陽湖,九州水脈皆會被其吞噬。”她忽而轉身,指尖點在他心口,“你須記住,鎖芯所需‘至陽至剛之氣’,并非劍氣,而是心魂之力——唯有心懷熾烈之念,方能將鎖魂符熔入陣眼。”
林九江心口被她指尖觸到之處,忽生灼熱,似有火焰自血脈深處燃起。他望向蘇青璃,她眸中青鸞圖騰竟開始崩解,裂紋如蛛網蔓延,卻仍強撐著一副淡然模樣。
“時辰將至,你且歇息。”她轉身走向內室,背影在燭火中拖出長長的影子,如風中殘燭,搖曳欲熄。
林九江望著她離去的方向,掌心滄溟劍忽然劇烈震顫,劍鳴如龍嘯,似在與某種深淵中的力量遙相呼應。他忽然明白,這場入淵之途,不僅是修復封印的生死劫,更是揭開蘇青璃身世之謎的關鍵——那藏在青璃閣深處,她始終不愿提及的“未說之秘”,或許比鯀淵怨靈更令人心悸。
夜風驟起,檐下風鈴狂響,鈴聲如萬千冤魂齊啼。林九江倚劍而立,望向湖面灰影中若隱若現的祭祀火光,火光中似有無數身影俯身叩拜,而湖心漩渦處,一道裂隙正緩緩張開,如深淵巨口,欲吞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