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親王府的書房內，彌漫著濃重的藥香。胤禛擁著厚厚的錦被，半靠在暖炕上，臉色蒼白，不時掩口低咳幾聲。

鄔思道坐在一旁，看著胤禛咳得肩頭微顫，眼中帶著真切的憂慮：“王爺，您這病……咳疾入肺，最忌勞神憂思。

此番為了避禍，強行催發寒癥，雖是不得已而為之，可這身子……怕是要落下病根了。您需得安心靜養，萬不能再耗神了。”

胤禛咳了一陣，接過蘇培盛遞來的溫水潤了潤喉，才啞聲道：“無妨……咳咳……能換來這親王之位，值了。先生妙算，胤禛……感激不盡。”

他喘息稍定，目光投向鄔思道，帶著征詢，“眼下朝局波譎云詭，佟國維串聯百官，聲勢浩大。老八……廉親王之位加身，更是烈火烹油。我們……咳咳……下一步當如何？總不能一直這般‘病’著。”

“王爺，此刻最忌妄動。‘病’，便要繼續‘病’下去，病得讓皇上放心，讓對手松懈。佟國維越是賣力捧八爺，八爺在皇上心中的分量，便越值得玩味。捧殺二字，古已有之。咱們現在能做的，便是‘等’。”

“等？”胤禛追問。

“正是。等皇上對那份百官聯名推舉折子的態度！雷霆震怒，還是順水推舟，抑或留中不發？皇上的反應，才是真正的風向標。

在此之前，王爺您只需安心養病，讓皇上看到您的不爭、不搶、不黨、不群。這份‘純孝’與‘安分’，在眼下這風尖浪口，才是最珍貴的護身符，亦是將來……最大的本錢。”

胤禛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先生所言極是。不爭，便是爭……咳咳……那依先生看，我那十弟，此人如何？”

鄔思道聞言，罕見地沉默了片刻。他緩緩道：“十爺……此人，看不透。”

“哦？”

“若論學識、機變、膽魄、乃至對西洋格物之學的了解，十爺這兩年展現出來的，堪稱驚才絕艷，遠非昔年‘草包’之名可比。

江南籌款，天津懾夷，樁樁件件，干凈漂亮，直指要害，絕非庸碌之輩可為。”

“然則……觀其政治手腕，卻又顯得……略顯短視，意氣用事。天津鋒芒太露，不知收斂；被降爵禁足，雖有委屈，卻似無更深遠的后手應對。”

“以眼前之勢論，十爺雖有驚人才干，卻似一柄鋒芒畢露卻無厚鞘保護的利劍，易折，易為他人所用。

其威脅，遠不及樹大根深、賢名在外的廉親王。王爺可稍加留意，但暫不必視其為心腹大患。”

胤禛正待細問，門外傳來蘇培盛的稟報聲：“啟稟王爺，乾清宮一等侍衛隆科多隆大人奉旨前來探病，此刻正在府門外候見。”

胤禛眉頭一皺，下意識便要擺手拒絕：“就說本王病體沉疴，昏睡未醒，不宜見客……”

“王爺且慢！”鄔思道抬手阻止，“隆科多此刻前來，絕非僅僅是探病那么簡單。這個節骨眼佟國維之子登門……還是值得一見。”

胤禛瞬間明白了鄔思道的用意：“先生是說……”

“聽聽他說什么，看看佟家父子葫蘆里賣的什么藥。王爺只需‘病弱’應對，少言多聽。老朽……”他目光掃向書房一側的紫檀木嵌云母大插屏，“暫避片刻。”

胤禛會意，對蘇培盛道：“請隆侍衛……咳咳……花廳稍候，本王更衣便來。”

雍王府花廳，一陣壓抑的咳嗽聲由遠及近，蘇培盛小心翼翼地攙扶著胤禛緩步走了進來。

他艱難地在主位坐下氣息微弱地對隆科多道：“隆……隆侍衛……咳咳……恕本王失禮，不能全禮了。請……請坐。”

“王爺折煞奴才了！”隆科多連忙躬身行禮，態度恭謹，“奴才隆科多，奉皇上口諭，特來探望王爺鳳體。

皇上聽聞王爺貴恙纏綿，甚是掛念，特命奴才送來上好的長白山老山參兩支，川貝母一斤，并囑王爺安心靜養，勿以朝事為念。”他一揮手，身后跟著的小太監立刻將捧著的錦盒奉上。

蘇培盛上前接過。

“兒臣……咳咳……謝汗阿瑪隆恩。”胤禛對著紫禁城方向微微欠身，聲音氣若游絲，“有勞……隆侍衛跑這一趟。本王這病……咳咳……時好時壞，倒讓汗阿瑪費心了。”

“王爺言重了，此乃奴才分內之事。”隆科多依言在下首坐下，“王爺氣色……似比前兩日更見清減了。這咳疾入冬，最是難纏，王爺千萬保重身體。”

“朝中……咳咳……一切可還安好？”

隆科多心中一動：“回王爺話，朝中諸事……尚算平穩。只是……”他故意停頓了一下，觀察著胤禛的反應，“只是近來因太子之位空懸，佟中堂領銜，百官聯名上折，推舉廉親王八爺入主東宮。

此事在朝野間議論頗多，倒是……頗為熱鬧。皇上尚未明示，想是圣心自有裁斷。”

胤禛只淡淡地“哦”了一聲：“八弟……咳咳……賢名在外，眾望所歸，好事，好事。本王……病中昏聵，倒是不知外間如此熱鬧了。

汗阿瑪……圣明燭照……自有主張……”

隆科多看著胤禛這副油盡燈枯般的病弱模樣，聽著他話語中全是對老八的“認可”和對康熙的“信任”，毫無半點不甘或怨懟，心中不由疑竇叢生。

是真病得無心他顧，還是城府深到了極致？父親說他心機深沉，可眼前這病骨支離、言語乏力的樣子，實在看不出半分鋒芒。

“王爺說的是。奴才瞧著王爺甚是疲乏，不敢多擾。”隆科多起身行禮，“皇上囑咐奴才探望，奴才已親眼見到王爺。王爺務必珍重，奴才這就告退，回宮復命。”

“蘇培盛……代本王……咳咳……送送隆侍衛。”

“嗻！”蘇培盛躬身應道，引著隆科多退出花廳。

“先生，如何？”胤禛沉聲問道。

鄔思道從屏風后走出：“王爺這病，演得天衣無縫。隆科多此子，心思縝密，觀察入微，絕非單純奉旨探病。

他刻意提及佟國維串聯百官推舉八爺之事，又點明‘熱鬧’，其意一在試探王爺對八爺的態度，二在觀察王爺聽聞此‘盛況’后的反應。”

胤禛冷笑：“可惜，本王讓他看到的，只有病弱和對汗阿瑪的‘信任’。”

“正是，佟國維剛在朝堂上為八爺搖旗吶喊，其子轉頭便奉旨來探望‘病中’的四爺……這步棋，走得有些意思。”

胤禛眼中寒芒一閃：“你是說他想兩邊下注？”

“無妨。”鄔思道從容道，“他下他的注，咱們靜觀其變。隆科多既然來了第一次，便可能來第二次。王爺只需繼續做足‘病弱安分’的姿態。

這潭水，越渾，對沉在水底的人來說，越安全。至于十爺那邊……”鄔思道頓了頓，“隆科多奉父命觀察，想必也不會落下。且看敦郡王府的禁足之地，又能演出怎樣一場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