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科多侍立在父親身側，看著佟國維啜飲參茶后略顯舒緩的眉宇，終是將盤旋心頭的疑問吐露出來。

“阿瑪，兒子如今忝為乾清宮一等侍衛，常在御前行走。眼下這局面……兒子是否也該去八爺府上走動走動？畢竟，這從龍之功……”

后面的話他沒說完，便被佟國維打斷。

“糊涂！”佟國維猛地放下茶盞，“小多子，你記住！咱們佟佳氏一族，自我的馬法佟養真公追隨太祖皇帝于遼東起兵，血戰薩爾滸。

到后來我對的阿瑪佟圖賴公從龍入關，披堅執銳，立下赫赫戰功，再到為父今日忝居廟堂高位，歷經三朝而不衰，靠的是什么？”

隆科多被父親驟然嚴厲的語氣懾住：“請阿瑪訓示。”

佟國維站起身，踱到那幅懸掛在墻上的、描繪著先祖佟養真躍馬揚鞭的舊畫前，手指輕輕拂過畫上泛黃的絹帛：“靠的，是一條祖宗傳下來的鐵律——雞蛋，絕不能都放在一個籃子里！”

“如今這局面，表面上看，八爺聲勢滔天，仿佛乾坤已定。為父身身為首輔，門生故舊遍布朝野，自當傾盡全力，聯絡百官，推波助瀾，將八爺捧上儲位！

這是佟家擺在明面上的籃子，必須放得穩，放得重！”

他踱回書案前，目光灼灼地盯著兒子：“但正因如此，你——隆科多！作為我佟佳氏下一代的頂梁柱，就絕不能也擠進這個籃子里！

你現在是御前一等侍衛，你的位置，在乾清宮，在皇上身邊！你的忠心，只能掛在明面上給皇上看！”

隆科多眉頭緊鎖：“阿瑪，兒子愚鈍。若八爺真的大位得繼，兒子此時靠攏，不正是錦上添花，為將來……”

“錦上添花？”佟國維冷笑一聲，“錦上添花，怎及雪中送炭？可更重要的，是未慮勝，先慮敗！”

“小多子，你要明白，帝王心術，深不可測。八爺如今烈火烹油，鮮花著錦，焉知不是懸在萬丈深淵之上？

若……若八爺真能順利入主東宮，有為父今日這番聯絡百官、鼎力支持的潑天功勞在，以八爺素來‘賢德寬仁’的做派，他能虧待得了你？

佟家還能少了你的前程？用得著你此刻巴巴地去錦上添花，反倒顯得我佟家吃相難看，把注都押死了？”

他話鋒陡然一轉：“可若是……若是八爺這籃子雞蛋，最終摔了呢？父身首當其沖，必遭雷霆之怒！若你此刻也深陷其中，我佟家滿門，便是傾巢之下，焉有完卵？！”

隆科多聽得背脊發涼，額角滲出細密的冷汗。

“所以，你此刻置身事外，便是為佟家留一條后路！若為父不幸折戟，你憑借御前侍衛的身份，憑借尚未明確站隊的‘清白’，憑借皇上對你可能尚存的一絲顧念，或許還能保全自身。

乃至……在將來某個時候，為佟家留下一線生機！這才是‘雞蛋不放在一個籃子里’的真諦！是我佟佳氏百年屹立不倒的根基！”

隆科多恍然大悟，對父親的深謀遠慮佩服得五體投地：“兒子愚鈍，今日方知阿瑪深意！兒子明白了，絕不再提投靠八爺之事！只是……”

他抬起頭，眼中仍有疑惑，“兒子既不能攀附八爺，那當下，又當如何自處？總要有個方向才是。”

佟國維坐回太師椅，沉吟片刻道：“方向？自然要有。你不需刻意攀附誰，但需與兩個人，處好關系，細細觀察。”

“請阿瑪明示。”

“其一，便是四阿哥胤禛。此人性情堅韌剛毅，手段凌厲，行事不留情面，素有‘冷面王’之稱。然其心機城府，深不可測。

此番太子被廢，大阿哥圈禁，朝堂風云突變，他卻能‘恰逢其時’地稱病閉門，避開了所有漩渦。這‘病’，病得何其巧妙？”

隆科多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四爺素來低調，此次置身事外，確實引人深思。”

“其二，便是十阿哥，如今的敦郡王胤?。”

“十爺？”隆科多明顯一愣，“阿瑪，十爺他……他剛被褫奪親王爵位，降為郡王，又遭禁足。況且……況且他以往在朝堂上下，那名聲……素來是以‘草包’、‘愚鈍’著稱，行事莽撞，不通世務。兒子實在不解，為何是他？”

“草包？愚鈍？小多子，你看到的，或許正是他想讓你看到的！”

“你細想想！這兩年，從提出解決新型堤壩到江南籌款賑災，再到天津衛力壓西洋四國使團，他哪一樁差事辦得不漂亮？

那‘皇恩券’是何等巧思？那天津談判，以一人之力懾服群夷，又是何等見識與魄力？這豈是一個真草包、真愚鈍之人能做到的？”

佟國維的聲音低沉下去，帶著一種近乎驚悚的推測：“若他以往的‘草包’模樣全是偽裝……若他恰是在太子地位動搖、朝局將亂未亂之際，才開始顯露鋒芒……

那此人的心機城府、隱忍功夫和對時局的把握，就太可怕了！其志，恐怕絕非區區一個郡王之位！他就像一頭蟄伏多年的猛虎，終于等到了亮出獠牙的時機！”

隆科多聽得倒吸一口涼氣，若十爺真是扮豬吃虎，那這份隱忍，這份在關鍵時刻精準出手的能力，簡直令人毛骨悚然！

“所以，小多子，你接近這兩人，尤其是胤?，絕不僅僅是處好關系那么簡單！你要用心去觀察，去揣摩！胤禛的‘冷’是真冷，還是外冷內熱？

胤?的‘拙’是真拙，還是大智若愚？他們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背后是否藏著更深的圖謀？

你要像解謎一樣，去窺探他們的真實意圖！這比盲目攀附一個看似得勢的皇子，要有價值得多！佟家的未來，或許就在你看清的這一步棋上！”

隆科多只覺得醍醐灌頂。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額頭重重磕在冰涼的金磚地面上：

“阿瑪深謀遠慮，洞若觀火！兒子愚鈍，自嘆不如！今日教誨，字字珠璣，兒子定當銘記于心，謹慎行事，不負阿瑪期望！”

“小多字，你這碗水還潛著呢。”佟國維屢著白色的胡須一臉得意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