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絕大多數人早已將明悟和尚遺忘不同,寧王府中對早年間導致王皇后身死被廢的符厭案進行過系統性的復盤和總結,教導家中子弟要遠離巫蠱邪術。
因此李篤聽聞明悟法號的瞬間便聯想到了那個曾經掀動京城風雷的妖僧,這通緝犯當真是膽大包天、竟然還敢行走在長安城中。
到見面時、李篤更是驚詫不已:這可真是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李郎寫出好美的詩句。”
李篤心中的妖僧形象應該是如同姚廣孝那般,舉止異于常人、自身帶有一股邪氣,可眼前的明悟和尚太普通了:
一襲僧衣之下乃是幅尋常到極致的面容,以至于當日在大薦福寺新羅使團院中時、李篤根本沒怎么正眼看這個人物。
“詩是抄的。”
收起心中泛起的漣漪、不理會明悟和尚的夸贊,李篤當即喚來萬年縣差役,吩咐三件事情:
一是將清禪寺知客僧帶去刑房,二是派人通知金吾衛去將新羅使團中那隊胡人拿下,三是通知大理寺來提要犯。
這弄得明悟啞然失笑:果然是寧王家的子弟、做事風格這么周全謹慎。
已經做錯了,李篤心中暗自搖頭:明悟這等級別的欽犯、李篤問出什么話都是錯的,所以審都沒辦法審,方才自己就不應該按耐不住好奇心匆匆趕來。
不過那清禪寺的知客僧倒是有了高昂的價值,明悟這個師傅對其如此重視、說不定心中藏著什么重要的秘密,而知客僧的年紀又不可能牽扯進當年舊案。
“本縣法曹縣尉新近學習了一套高妙的刑訊手法,便拿你的徒弟先練練手,你若是有興趣、我們可以一起去觀看。”
李篤在左近安排了整整一隊差役、準備就這樣直到與大理寺順利交接。
“貧僧為李郎看相如何?”明悟和尚提出了新的建議。
李篤不由笑道:“我曾經讀書,言凡所有相、皆是虛妄。”
佛家的相與道家算命有所不同,其內涵解釋極其復雜,譬如釋迦牟尼以身相講法四十九年、其中相指因緣而成的肉身,又如金剛經中有若菩薩有我相、人相、眾生相等,這相大約能理解為執念、執著、或更進一步的能、能力。
我相為我能、即我能幫助你們,我罵你一句你氣憤不已、你便是著了我相。
因此而言,明悟此時所說的話翻譯后便是:我來看清你內心的羈絆、并幫助你渡過難關。顯然是提出自己手中握有籌碼、妄圖與李篤談判。
而李篤言凡有所相皆是虛妄,則是在指責明悟和尚:你本性偏執、心存妄念,心中盡是虛假的偏見,看個屁的相。
第一眼看不出我的命數,就說明你那所謂的高深只是騙人的伎倆,李篤絲毫不會上當。
愿以此功德、莊嚴佛凈土,上報四重恩、下濟三途苦…明悟和尚輕誦幾息經書,開口說出自己用作交換的條件:
貧僧可以告訴李郎、那潛入宮中刺客的計劃和去向。
不需要!李篤明確的拒絕了明悟和尚的訴求:真太監假太監太好分辨了,脫個褲子的事兒,沒有交換價值。
明悟和尚微微一笑:“當真?看來這事已經有了眉目?”
唉,漫天要價就地還錢,真要是毫不在乎、李篤先前也犯不著跑去東北夾城差點被皇帝鹵簿踏死。
只能說妖僧還是有些神通,掐準了李篤軟肋、說進了李篤心坎兒之中,而李篤故作不屑不過是談判的籌碼罷了,只是不久之后、金吾衛送來的消息戳破了李篤吹的牛:
明日一早要參與千秋盛典的新羅遣唐使團已經離開了大薦福寺、在龍武軍護衛之下前往鴻臚寺客館,早先在寺中負責監視的金吾衛已然無法進行抓捕。
夜色將至,許多千秋盛典的前序工作已經開始,長安城中不知多少人今夜無眠,暮鼓之后朱雀大街上會燈火輝煌猶如星海,時間如滾滾長河,裹著長安城奔流而下、無法回返。
“李郎現在面臨的難事有兩件了,可貧僧只準備告訴李郎一個答案。”
“天色已晚、時不我待,李郎還需快做抉擇。”
命途多舛、時運不濟,關鍵時刻怎么能掉鏈子,那個來通報的縣廨差役也是傻的,這種事悄悄告訴自己也就罷了、非得大著個嗓門說。
“兩個答案都告訴我,我放你們走。”
自投羅網的明悟絲毫不為所動:“李郎強要做些無用拉扯、貧僧自然無妨,只是內常侍牛仙童說不定已經抵達皇宮。”
“今夜宮中寺人謁者必定調動頻繁、極其有利刺客隱匿身形,這消息不知什么時候、可能就遲了。”
李篤點點頭,事分緩急、便先問那假太監信息,至于新羅使團、隨后再設法與鴻臚寺交涉。
梨園嗎?這可真是個好地方。
每年春季梨花盛開時節,皇帝都會在禁苑梨園之中搭起巨大戲臺、在落葉繽紛之中宴請文武群臣,平常時日則圈養有伶人樂師、編練時興戲曲。
在千秋盛典、梨園伶人樂師一定會大舉出動,屆時渾水摸魚再是合適不過。
千牛備身李篤要去勤王救駕了,這兩個和尚就交給高縣尉,至于什么說好的放人?
不存在的,這就類似于后世警方從來不與綁匪談條件、至多是虛與委蛇,不能助長妖僧氣焰。
說來奇怪,李篤離去之后、方才還頗熱鬧的萬年縣廨忽然變得寂靜無聲。
如此盛大節日,附郭兩縣之一的萬年縣當真是最為辛苦忙碌的衙門之一,各耆長帶著屬下早已灑進城市各處維持秩序、書吏前去督促坊市準備香案彩旗,甚至萬年令鄭巖都早早返回后宅、預備明日的朝服賀表,反而留守縣廨公房之中的人員寥寥無幾。
高集有些落寞、覺得自己一事無成,想祖父平原郡開國公高侃何等威名顯赫、盡數被不肖子孫辱沒,慚愧之情油然而生、悲從中來不可斷絕。
不如去汶上吧,族弟高達夫之前曾有信來、言淇水之濱的山川美景令人陶醉,可以悠游其間、洗去塵世垢土。
沉醉于幻想之間,忽然有人輕聲呼喚:
“高少府,貧僧有禮了。”
高集連忙起身還禮,恍惚間又覺得事情有異:妖僧明悟、你怎么自己走出來了?!
“經營十數載、貧僧在長安城中稍有些人脈,倒是委屈了高少府、甚是慚愧。”
后腦一陣劇痛、高集的眼前便迅速漆黑一片,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