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根木望向村口被涼席包裹住的老友遺體，拔了口旱煙搖頭低罵道：

“驢入的，傻喲！”

“家中余糧不夠，卻好歹也能撐一陣，只要不死總會尋到活命的法子，何苦服毒自盡，留糧于后？”

何根木緩步行至村口，面容悲戚，自顧從腰間抽出三炷香燃上，朝那具涼席三揖禮后起身，揉了揉身旁面黃肌瘦的垂髫童孩腦袋。

“伢子，好好活下去，待熬過這場天災，要多讀書認字，將來考取功名，做那吃民的官，莫再做被官吃的民了。”

童孩不語，怯怯往后退，他的父母起身，面色擔憂：“村長，李常羲那人牲被山獸吃了，山神爺會不會降怒于我何家村？”

何根木仰頭合目，長嘆一聲：“無妨，明日便用我這具老朽身軀去祭山神爺吧...”

忽有風拂過，地上火盆中的灰燼被揚起，飄散于空中。

“起風了？”

何根木眉頭一皺，抬眸望天，只見厚重陰云蔽月，先是稀疏的沁涼雨點落在他面頰，繼而雨勢漸大，驟然滂沱起來。

“雨，是雨，下雨了！”

他嘴唇不住張合，抿了抿這場久違的甘霖，清甜爽洌。

與此同時，身后傳來自己那癡傻兒子的聲音：

“爹，李常羲是仙人，會祈雨的法術，是他求來了這場雨。”

何根木微愣，反手一耳光打去，怒道：“李常羲被山獸吞食，早已命喪芒碭山了，你在瞎說什么胡話！”

心中卻不禁暗自擔憂，莫非那犟小子去而復返了？

但很快又打消了這個想法。

李常羲七歲來到何家村，何根木看著他長大，再熟悉不過了，上山趕獵下水捉魚是把好手，但要說他會祈雨術，便純屬扯淡了。

故此，定是自己的癡傻二子胡言亂語。

“村長，我命大，僥幸從山獸口中逃脫了。”

李常羲左手捻兩道黃紙符箓，右手撐一把油紙傘，腰間別一口柴刀，來到村口，擠出一抹淡笑。

“這雨...真是你求來的？”何根木看向李常羲手中的黃紙符箓，面露詫異之色。

古有仙人觀摩天地，俯察四時風雨，體悟大道之奇，臨摹成紋，謂之符箓。

有描龍致雨，敕令鬼神等諸多妙效，但符案乃是各大仙門的內傳，李常羲不過一介村夫，去哪兒學的符箓敕畫之法？

還未等李常羲開口回答，卻見村外一條人首蛇身的妖物疾速滑掠而來，雙眸綻著綠光，它人言道：

“本神為何家村喚來了甘霖，爾等還不速速獻上人牲！”

李常羲見狀，將村長攬在身后，嘴角輕勾笑道：

“山神爺，我這個人牲正要上芒碭山尋你，卻不想你倒親自上門了，怎的如此性急？”

“莫非這場大雨出乎了山神爺的意料，來得蹊蹺，你才趕緊來冒領功勞以求血食供奉的吧？”

昔年不知有多少村民慘遭殺害，入了這條畜生的口，可謂是惡行昭彰，官府不僅不追究其責任，反而為他封了山神位，許一座芒碭山作為其道場，永享香火供奉。

李常羲之所以持傘帶刀出門，正是想要登上芒碭山，為方圓百里的百姓們斬去這頭妖物。

卻不想那妖物竟自己尋來了村里？

“常羲，可不敢頂撞山神爺呀。”何根木湊近李常羲耳畔，壓低聲音提醒。

山神乃是官府冊封的神祗，若惹怒了，說不準村里要獻出數名人牲才能平息怒火。

李常羲不以為然，這妖物危害鄉里，四方的村鎮都遭過它的毒手，可這些愚蒙百姓們卻視作是山神顯靈，是大吉之兆。

他七歲來到何家村，沒少受村民們的恩惠，如今既有仙箓在手，不為其他，只為何家村不再受此孽畜迫害，今日斷不能留。

念及此，李常羲抽出腰間柴刀，抬眸望向村口外雨中綠瞳散發的‘山神爺’，面帶蔑然淡淡道：

“唔，那畜生，你要死在此地。”

“昔日你吞食了許多人牲，今日，就用你的頭顱，祭奠那些枉死魂靈。”

言罷，撐傘，信步走向芒碭山神。

“區區凡俗之軀，也敢妄言弒神，我看你們何家村是想再受一年大旱吧？”

芒碭山神立首巋然不動，自天穹垂落而下的雨點在它頭頂三尺化作水汽散開，莫能近身，看上去確有幾分道行。

不過它雖言語不屑，心底卻沒來由有些發慌。

按理說，它作為一方山水神祗，在面對一介凡人時本不應生出慌亂，但那撐傘的布衣少年雖無修為在身，但周身氣勢卻威盛得厲害。

尤其那雙狹長雙眸中竟無一絲凡人對山神所應有的畏懼，反而好似將它這尊神祗當成了必殺的獵物，兇光畢露。

“如今連乳臭未干的小子也敢瀆神了？看來是久未顯威，爾等忘了本神的手段！”

從來都是凡人對神祗恐懼，豈有神祗怕凡人的道理？

芒碭山神勃然大怒，那雙幽綠眼眸不停閃爍，兩道青光剝離而出，驟射向那襲撐傘布衣。

李常羲不慌不忙，步伐依舊沉穩，他雙指拈符，口中念訣：

“敕敕洋洋，日出東方，吾敕靈符，太陰煌煌，亡身滅形，蕩掃不祥....”

言落，大雨驟停，天穹陰云盡散，顯露出滿月玉蟾。

那道‘玉蟾駭妖箓’飛向半空懸浮，如水月華映在符身，白芒大綻，照得這方小小村落亮如白晝。

芒碭山神所射出的兩道青光一觸及月華便消散一空，同時，它周身縈繞寒意，軀體漸漸凍結，不能再動作半分，連妖丹之內的妖力都無法調動了。

“這是...箓！”

它瞳孔驟緊，暗叫不妙。

以它一身渾厚妖力，即便碰上胎息初境的人族修士也有一戰之力，但...偏偏這少年竟能敕箓？

難道他師承仙門中某位箓師大修么？

這位芒碭山神之所以能從一條被視為污穢的蛇修煉到如今的地步，不僅靠修行稟賦，更靠老練通達的審時度勢，打得過必須大顯神威，打不過那就得落荒而逃了，若不慎被敵拿住，那它求饒的本領也是十分了得。

如今它不能動彈，又被這道箓封住了妖力，形勢不容樂觀。

“道友，我乃大魏仙廷所封的山水神祗，同時也是真一門雪胎仙師的至交好友，若我殞命于此，后果非是小小一座何家村能夠承受的，還請放我一條生路，本神..不，小神永不再向何家村索取人牲血食，并保三年的風調雨順，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