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
楊師厚看著劇烈喘息的劉克之,心中頓時有些好笑,能搏殺猛獸的人,居然是第一次殺人。
至于他為何看的出來,因為他第一次殺人的時候也是這樣,心慌不已。
“沒事,只是有點累了。”
劉克之隨手扔掉頭顱,扯了一件衣服擦拭手中橫刀,心中澎湃難言,這種感覺很奇怪,他在秦嶺中和猛虎搏斗時,從未有過。
因為獵虎是主動的,殺人卻是被動的,受到神游太虛的影響,他的性格一直都很安穩,平日里做著坊正的工作,一年可拿三十余貫,這錢已經夠他生活的了,更不要說還有叔祖給的零花錢,他真的很滿足這種生活。
但沒想到,夢醒之后的短短數月,便喋血于市井之間,這讓他的心情激蕩起來。
“這就是亂世嗎?”
不過片刻,橫刀擦拭干凈,而隨著橫刀入鞘,劉克之的心情也已經平復下來。
原來,殺人比獵虎容易太多了。
“走吧。”
招呼一聲,二人沿路將兵器收回,向著西市跑去。
從開始射箭,到殺死董繼宗,整個過程,不過一刻。
而此時的布政坊街道,百步之內,橫尸數十,且方才喊殺震天,周圍圍觀者眾,皆小心翼翼的看著二人。
而二人就在這眾目睽睽之下,大搖大擺的向著西市跑去。
待到二人快要跑遠之后,才有金吾衛和不良人聞聲而來,正與二人相對。
五六名著輕甲的金吾衛,七八名不良人,在劉克之掃了一眼后,當即便渾身僵直的站在原地,不敢上前阻攔。
在如今這個年歲,法紀廢弛,武備充足,除強弩和鐵甲外,民間有點條件的,家中皆有弓刀,更甚者還有皮甲,手弩等違禁之物。
再加上此時武風濃厚,還有行俠之風鼎盛,這種當街殺人之事,并不算新鮮。
即便死的是一個宦官。
所以見劉克之二人渾身血跡,一眼便是兇手的樣子,金吾衛和不良人也不敢上前,哪怕他們身上穿著甲。
那橫尸數十的景象,他們又不是沒有看到,如此強人,不會是他們的功勞,至于會不會被上官責罵,他們并不在乎。
因為在元和年間,官拜宰相,出身武氏的武元衡,便因得罪了平盧淄青節度使李師道和成德節度使王承宗,被二人雇了游俠,當街殺死在靖安坊東門外大街上。
而且死相凄慘,被割走頭顱,尸棄于市。
那時的金吾衛與不良人,也如今日一般袖手旁觀,他們不過是循例罷了。
殺死董繼宗之后,劉克之此時的心情只能用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來形容。
被董繼宗盯上,編造債務,強行追債的壓抑心情,在此刻一掃而空。
待跑到西市口后,二人遠遠的便看到有無數人小心的向這邊看來,牛禮連忙牽著三匹馬跑了過來,三人就在眾目睽睽之下,策馬而去。
因張承業早已買通金光門守將,所以三人十分順利縱馬出城,劉克之暗自將此恩情記在心中,便轉頭向北而去,直到天色將暗,才在渭水旁停駐。
次日天色微明,三人起身,繼續趕路,過了沒多久,天色大明,作為長安人的劉克之,也是第一次見到了這個時代的關中平原,他以往并沒有來過謂水。
這幾日太陽蒸騰,積雪融化了一些,駐馬渭水南岸,整個秦嶺被大雪覆蓋,云深霧罩,自西向東若隱若現,見首而不見尾,如一條蜿蜒盤旋的白龍。
山河入眼,不免豪氣心生,楊師厚馬鞭一指。
“前面過河之后,便是咸陽了,我們沿途北上,過漢高祖長陵之后,便是邠州節度使的地盤了,到了那里,朝廷鞭長莫及,我們便算是安穩下來,隨后便能東上洛陽,去汝州了。”
渡過渭水之后,三人停駐在長陵山前。
這座長陵,經西漢,東漢,三國,西晉,東晉,南北十六國,隋,唐,到如今已將近千年了,昔日仿帝都長安而建的恢宏長陵,經過近千年的戰火,如今只剩下殘垣斷壁。
見到老祖宗的墳墓變得如此殘破,劉克之心中感慨萬千,一旁的牛禮也是感嘆出聲。
“強漢啊!昔年,我大唐疆土西抵大食,東滅高句麗,北越北海,南括南詔,一匹絹,不過三百錢,一斗米,不過五錢,一柄上好的鑌鐵橫刀,也不過一千五百錢,可謂是洛陽谷賤如泥沙,府庫錢爛似朽木,是何其的強盛啊,比之強漢,無論是疆土,文治,還是武功,都不弱分毫,甚至猶有過之。”
“可如今,轉眼不過百年,卻是盜賊四起,藩鎮割據,蠻夷侵擾,天下鼎沸,邊防藩鎮,居然已至鳳翔,距離京畿不過百里之遙,怎會如此啊!”
說到激動處,牛禮甚至落下淚來。
劉克之二人聞言,亦是長嘆一聲。
忽然,楊師厚指著長陵,語氣不再如平時那般溫和,面容也變得激動起來。
“三郎,我記得你家是漢高祖少子,淮南王劉長之后,算起來亦是皇室宗親,見此亂世,心中可有光武、昭烈之志?!”
也就現在正值亂世,法紀廢馳,三人還都是逃亡的罪犯,也就無所謂了,若是放在以前,楊師厚的這番言論,也得判個謀反死罪。
不過若是放在盛世,楊師厚或許也不會說出這番話。
如今他的話,也并非無的放矢。
劉克之如今的遭遇,與光武、昭烈何其相似,甚至于與高祖也有相同之處。
同樣的宗室旁支,同樣的市井游俠,同樣的身負本領,同樣的身處亂世,而劉克之的坊正,與亭長相差不大。
如今對面長陵之中躺著的漢太祖高皇帝,可是他劉克之的祖宗啊!
對此,劉克之心中亦是千頭萬緒,不得平靜。
“家族遠在壽春,且我祖父乃是妾生之子,族譜之上,恐未有我名,光武、昭烈之志,恐怕只能是戲言了。”
其實不只是劉克之的祖父,就是當年帶著家人來到長安的天祖,也是妾生子,也就是庶出旁支,畢竟宗族主脈又怎會來到長安,做一個小小的神策軍校尉。
哪怕壽春劉氏勢力不如彭城,沛郡,南陽等劉氏,算是劉氏宗族中最小的分支了,但因傳承有淮南王劉安所著《淮南子》,受到文人的認同,在當地依舊有些聲望,宗族主脈嫡系也是可以直接做官的。
如今雖然有科舉,但是家族勢力也是衡量做官的一大標準,寒門也能有貴子,但豪門的貴子更多。
看著楊師厚臉上滿是失望,劉克之嗤笑一聲后,決定不逗他了。
“不過,宋武之志,我卻是可以學一學的。”
聞言,楊師厚的臉上頓時由陰轉晴,大笑起來。
“我就知道。我沒有看錯人!”
夢醒之后,劉克之就一直在思考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的意義。
思考許久,他得出了結論,應如先祖劉邦一般,大丈夫當如是也。
這個世道,不是可以安穩生活的世道,是要去爭,去搏,方能活下去的世道。
人都是被逼出來的,想在亂世中活下去,活的好,除了需要廣大的志向,有兵馬地盤,還要有無法無天的膽子,才能在這平民的墳場中抓住機遇,成就一番事業。
劉克之本就是個膽大之人,楊師厚的膽子也不弱于他,天下沸反,本就是他們這等人的出頭之日。
與其隨波逐流,不如主動加入其中,在大廈將傾之際,抓住一切機會,為自己爭取到存身、立業的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