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二十三年,三月十二,蘇清柔及笄生辰。
天剛蒙蒙亮,整個蘇府便開始忙碌起來。牡丹園內更是張燈結彩,各色牡丹含苞待放,間或有幾株早熟的品種已然綻開,如云霞般絢爛,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沁人心脾的花香。
汀蘭水榭內,蘇未央早已起身。
她沒有選擇往日那些繁復華麗的衣裙,而是挑了一件湖水藍的廣袖上襦,裙擺是月白色的撒花羅裙,裙角用銀線繡著幾朵若隱若現的蘭草,清新雅致,卻又不失大家閨秀的氣度。
發髻梳得也比往日簡單,青絲如瀑,只在腦后松松挽了個墮馬髻,斜插一支白玉嵌珠的梅花簪,簪頭垂下幾縷細密的珍珠流蘇,隨著她的動作輕輕搖曳,更添了幾分靈動。
“姑娘,今日這般打扮,真是好看。”綠萼由衷贊嘆,她覺得自家姑娘今日的氣質,比往日更多了幾分清冷脫俗,宛如月下仙子,令人不敢逼視。
蘇未央對著銅鏡,淡淡一笑。鏡中的少女,眉眼精致,膚若凝脂,只是那雙眸子,平靜無波,卻深不見底,仿佛能洞察人心。
她今日要唱的,是一出反客為主的戲。妝容太盛,反而會喧賓奪主,引人注目。這般清雅,才更方便她暗中行事。
“時辰差不多了,我們過去吧。”蘇未央起身,聲音平靜。
牡丹園中,早已是人聲鼎沸,衣香鬢影。京中各府的貴女們,在家中長輩或丫鬟的陪同下,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賞花談笑,一派和樂融融的景象。
蘇清柔今日是主角,自然是精心打扮過的。她穿著一身嫣紅色繡金線牡丹紋樣的宮裝長裙,頭上戴著赤金鑲紅寶石的牡丹花冠,妝容明艷,顧盼生輝,儼然是全場的焦點。
柳氏則在一旁含笑招呼著各府的夫人們,舉手投足間盡顯當家主母的風范。
蘇未央的到來,并未引起太大的注意。她本就不是愛出風頭之人,今日又打扮得素凈,只是與相熟的幾位小姐略作寒暄,便尋了個相對僻靜的角落坐下,靜靜地品著茶,目光卻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四周。
她注意到,醉月亭那邊,果然比往日多了幾分“熱鬧”。幾個小丫鬟端著茶點進進出出,蘇清柔也時不時地往那邊瞟上幾眼,眼底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與期待。
而沁芳湖邊,幾個家丁模樣的男子,正拿著漁網,裝模作樣地在湖中打撈著什么,不時發出一兩聲吆喝,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蘇未央心中冷笑,這陣仗,倒是做得十足。
“未央姐姐,你怎么一個人坐在這里?可是身子還不舒服?”一個嬌俏的聲音響起,蘇清柔端著一杯果酒,笑盈盈地走了過來,身后跟著她的心腹丫鬟鶯兒。
蘇清柔今日的心情極好,眉梢眼角都帶著得意之色。在她看來,今日之后,蘇未央便會身敗名裂,而她,則會成為七皇子妃的有力人選。
蘇未央抬眸,看向蘇清柔,臉上露出一抹淺淡的笑容:“多謝清柔妹妹關心,我已無大礙。只是這里清靜些,可以好好賞花。”
“姐姐說的是,今日園中的牡丹開得可真好。”蘇清柔順著她的話說道,眼珠一轉,又笑道,“姐姐,醉月亭那邊的‘洛陽錦’開得最是嬌艷,不如我們一同過去瞧瞧?”
來了。
蘇未央心中暗道,面上卻不動聲色,反而露出一絲猶豫之色:“可是……那邊人多,我怕……”
“哎呀,姐姐怕什么,有我陪著你呢。”蘇清柔不由分說,上前便拉住蘇未央的手,親熱地說道,“走吧走吧,王家姐姐和李家妹妹她們也都在那邊呢。”
蘇未央“拗不過”她,只得被她拉著,向醉月亭走去。
鶯兒跟在蘇清柔身后,與蘇未央擦肩而過時,嘴角勾起一抹隱晦的冷笑。
醉月亭建在沁芳湖畔,地勢略高,視野開闊,是賞湖景和園景的絕佳之處。亭子四周,果然圍了不少貴女,正嘰嘰喳喳地品評著亭邊幾株盛開的“洛陽錦”。
蘇清柔拉著蘇未央擠進人群,熱情地與眾人打著招呼,又特意將蘇未央引到亭子最外圍、靠近湖邊小徑的位置。
“未央姐姐,你看這株,花瓣層層疊疊,顏色也正,是不是比宮里的還好?”蘇清柔指著一株開得正盛的粉色牡丹,巧笑嫣然。
蘇未央順著她的手指看去,那株牡丹確實開得極好,花朵碩大,色澤嬌艷。而她站立的位置,再往前一步,便是通往湖邊小徑的幾級石階。
她能清晰地感覺到,蘇清柔握著她手臂的手,微微用了幾分力道,似乎在不經意間,將她往石階的方向推了推。
蘇未央的眸光微不可察地閃了閃,腳下卻仿佛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身子微微一晃,驚呼一聲:“哎呀!”
這聲驚呼,不高不低,卻足以吸引周圍人的注意。
蘇清柔眼中閃過一絲得色,正要順勢“不小心”將蘇未央推下石階,卻不料蘇未央在身形晃動之際,另一只手看似慌亂地抓住了旁邊一根亭柱,穩住了身形。
“未央姐姐,你沒事吧?”蘇清柔故作關切地問道,心中卻暗罵蘇未央運氣好。
“無礙,只是腳下好像踩到了什么,滑了一下。”蘇未央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目光卻狀似無意地瞟了一眼腳下的石階。
那石階,看起來并無異樣。
就在這時,人群中不知是誰“呀”了一聲,指著蘇清柔的裙擺叫道:“清柔妹妹,你的裙子上……是什么?”
眾人循聲望去,只見蘇清柔那身嫣紅色的繡金線牡丹宮裝長裙的裙擺處,不知何時沾上了一大片深色的油漬,還混雜著一些青苔的碎屑,看起來狼狽不堪。
“這……這是怎么回事?”蘇清柔低頭一看,頓時花容失色。她今日為了艷壓群芳,特意穿了這件新做的宮裝,如今卻被弄得這般污穢,簡直讓她想死的心都有了。
鶯兒也慌了神,連忙上前查看:“小姐,您什么時候蹭到的?”
蘇清柔又氣又急,哪里還顧得上蘇未央,跺腳道:“我怎么知道!真是晦氣!”
就在眾人注意力都被蘇清柔裙擺上的污漬吸引過去的時候,蘇未央的嘴角,勾起一抹極淡的、無人察覺的弧度。
方才,在她“被絆倒”的瞬間,她看似慌亂地抓住亭柱,實則借著身體的晃動,將手中早已準備好的一小塊浸了桐油和青苔的軟布,不著痕跡地擦在了蘇清柔的裙擺上。
那桐油,是她讓綠萼從廚房的角落里尋來的,粘稠而難以清洗。而青苔,則是從醉月亭石階的陰暗處刮下來的。
蘇清柔一心想讓她在石階上出丑,卻不知,她早已將計就計。
“清柔妹妹,你別著急,許是不小心在哪里蹭到的。”一位與蘇清柔交好的貴女勸道,“快些去換身衣裳吧,免得失了禮數。”
蘇清柔也知道此地不宜久留,狠狠瞪了一眼那片污漬,對鶯兒道:“快扶我回去換衣服!”
鶯兒連忙扶著蘇清柔,狼狽地匆匆離去。
一場小小的風波,似乎就此平息。
然而,蘇未央知道,好戲,才剛剛開始。
她看著蘇清柔離去的背影,眸光微轉,又落在了不遠處沁芳湖邊那些“賣力”打魚的家丁身上。
方才蘇清柔拉她過來的時候,她注意到,蘇清柔的另一只手,似乎不經意地碰了一下鶯兒的腰間。而鶯兒,則在與她擦肩而過時,袖中似乎有什么東西,落在了通往湖邊小徑的石階上。
那東西,極小,若不仔細看,根本難以察覺。
但蘇未央看得清楚,那是一枚小巧的、刻著奇特花紋的銀哨。
前世,趙啟便是聽到了這枚銀哨發出的特定聲響,才會“恰好”出現在沁芳湖邊,“救”起落水的她。
蘇未央唇邊的笑意更深了幾分。
她緩緩踱到石階旁,彎下腰,裝作整理裙擺的樣子,用帕子不著痕跡地將那枚銀哨撿了起來,收入袖中。
然后,她又從袖中取出另一枚一模一樣的銀哨——這是她讓綠萼照著前世記憶中的樣子,特意找人仿制的——輕輕放在了石階旁一叢茂密的蘭草葉片之下,位置隱蔽,卻又恰好能讓特定方向的人看到。
做完這一切,她直起身,神色如常地回到了人群之中,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只是,沒有人注意到,她看向沁芳湖的目光中,多了一絲冰冷的算計。
蘇清柔,趙啟,你們精心準備的舞臺,現在,該輪到我來安排演員和劇情了。
風,漸漸起了,吹皺了一池春水,也吹動了滿園的牡丹花影。
一場更大的風波,正在悄然醞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