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碾過青石路，車輪聲在寂靜的夜里格外清晰，四周原本是靜悄悄的，卻忽聞一道雞鳴劃破夜空。

雞鳴時分。

姜緋容倏然睜開眼，問，“都四更了？”

“姑娘進去的時候不短，四更過半了。”持觴抱著劍，老老實實答。

“改道，”姜緋容指尖挑開車簾，望著黑夜中遠處隱約可見的樓閣輪廓，“我們去聽雨南樓。”

持觴應聲，也不多問，抱劍就出去和趕車的馬夫坐了。

不一會兒，馬車緩緩停下。

“公子，到了。”持觴從善如流改了口。

車簾再掀開時，姜緋容已然換了一副模樣，烏發用金冠高束，一張半臉金面具遮去大半面容。

她“唰”地展扇輕搖，順手將另一只面具扣在持觴臉上。

她微微仰頭，看著這夜里也是燈火通明的地方——

聽雨南樓，京城極負盛名的風雅之所，卻有一個特殊規矩：只接待女客。

這里明面上是世家貴女，官宦千金們吟詩作畫、品茶聽曲的消遣地兒，實則還能收集情報。

內宅情報看似瑣碎，實則也可拼湊出朝堂動向，家長里短里還能抓到一些各家的小把柄。

“客官等天亮再來吧，夜半整修不營業。”持觴才敲了一下門，里間便傳出有些雄雌莫辯的聲音，分外清脆。

持觴只說了四個字，“查賬。”

大門立刻打開了一道縫，一個十多歲的小郎君跳了出來，“哎呀，當家的，持觴哥哥！正巧，蘇公子在后院理賬還沒睡。”

姜緋容踏步而入，清雅熏香淡淡縈繞在空氣中，不似尋常秦樓楚館的那樣濃膩的脂粉香。

實際上，聽雨南樓里，只有以蘇青為首的四人從她府里派來的，四人經過訓練，平日消息都靠他們在樓里捕捉探聽，也只有他們知道這里的真實用途。

持觴去真查賬，姜緋容則直奔后院其間一間房，撥開竹簾瞬間，卻未想四個風格迥異的美少年同時回頭——

其中三個正圍打葉子牌，側邊一白衣少年正盤膝撫琴。

“公子。”三個錦衣少年規矩站了起來，齊喊了一聲，手里抓的葉子牌嘩啦啦散了一桌。

正在撫琴的白衣少年指尖一頓，琴音戛然而止，他站起身，墨發披散，只用一根白色發帶松松系在身后，“公子來了。”正是四人里領頭的懷墨。

姜緋容徑直走向主座，同時一揮手，“繼續彈。”

“公子看著情緒不佳，懷墨給公子彈一首清心的吧？”

姜緋容淡淡“嗯”了一聲，

輕緩的琴音再次響起，這本就是懷墨的住所，另外三人見她興致不高，便也起身告退。

“哎呦！”

一聲短促的痛呼伴隨一聲悶響，門口紫檀屏風轟然傾塌。疏白半身被壓，手指緊攥衣袂，眼尾薄紅的望過去：“公子……”

旁邊鹿躍以袖掩口，暗道，‘又來。’

清晏依舊一張萬年不變的清冷臉，在旁抱手而立。

姜緋容信手走過去，一腳踢開屏風。

實木雕花的屏風，很是笨重。

疏白眉眼低垂，也不知是不是痛的，一雙修長的手死死掐住膝蓋，手指骨節都泛出了極致的慘白。

姜緋容，“不能動？”

“嘶……奴家……”疏白似乎想要站起來試試，剛一用力又跌了回去，泫然欲泣，“公子，奴家好疼啊……”尾音打著旋兒往人耳朵里鉆。

姜緋容朝他伸出了只手。

疏白修長的手指順勢搭上她的手心，姜緋容將人一把握住，用力一拽。

“公子今日手好涼……阿呀……”疏白起身時腳下踉蹌一步，‘不小心’撞進了她懷里。不料下巴正磕在她面具上。

姜緋容悶哼一聲，當即將人從懷里推了出去。

疏白捂著額頭，看著她，露出小動物般濕漉漉的眼神，聲音仍透著微啞，“奴家好笨，公子不會怪奴家吧……”

姜緋容并不解風情，又看了人一眼，只問：“要是不能動，這兩日就回去養著。”

年紀最小的鹿躍實在看不下去，插嘴道：“我剛剛明明看到——”

“不關鹿躍弟弟的事，”疏白突然提高聲音，睫毛顫動，明晃晃將委屈不說展現的淋漓盡致，“是奴家自己不小心，公子可千萬別怪鹿躍弟弟。”

“啊？”鹿躍瞪圓了一雙杏眼，指著自己的鼻子，又指他，氣得聲音都變了，“我……他……不是？我都看到……”

顯然他被這話打了個措手不及，想說什么，被一旁清晏拉住了。

鹿躍氣得跺腳：“他明明是裝的！我要去打死他！”

鬧劇愈烈，懷墨一個琴音重重壓下，清晏一把上去扛起人就走。

“公子，”疏白被扛著，仍是招手喊著，“公子救救奴家……”

鹿躍跳起來去捂他的嘴。

腳步聲漸遠，室內終于恢復清凈。

姜緋容徑直坐了下去。

懷墨上前奉了茶，香爐也換了她喜歡的香，“讓公子見怪了……”

姜緋容折扇輕搖，“不是你示意的么——”

在人出門之際透露她情緒不佳，暗示人插科打諢鬧騰一場，以分她心。

懷墨手上動作頓時一頓，驀地跪了下去，“屬下揣測上意，該死。”

“起來吧，”姜緋容收扇，輕輕敲在他肩頭，“下不為例。”

室內燭火微晃，香霧籠罩，琴音裊裊。

姜緋容斜靠在軟榻上，聽著一側舒緩的琴音，緊繃的眉目舒展了許多。

她面前案幾上擺著一盞未動的茶，旁邊是幾冊最近新收集的密報。她隨手拿起最上面的一本，指尖翻動，目光迅速掠過紙頁上的字跡：

四月二十七，布政司宋夫人抱怨自家老爺最近總往兵部跑，連家里小嫡孫抓周都沒上心。

四月二十七，裴氏旁支姊妹閑談，提及裴氏主家向來端莊持重的嫡長子挨了好一頓家法，不知緣由。

四月二十九，平陽侯夫人設宴，席間有人漏出口風，言及宮中欲擇宗室女遠嫁戎狄，以結兩國之好。一時間，席上適齡貴女之家或驚或懼。

……

姜緋容目光一頓，結兩國之好……不過三年多，十萬忠魂未泯，如今倒是要和戎狄談和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