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初歇的清晨，顧承蹲在顧氏老宅的天井里修葺青花魚缸。晨光漏過百年紫藤，在他挽起袖口的小臂上投下碎金。我倚著雕花門框看他攪動釉料，那截曾被機械義肢貫穿的右手腕，如今纏著素白棉麻布，浸在青花鈷料里倒像別致的紋身。

“再添半勺蘇麻離青，“他忽然回頭，鼻尖沾著釉漿的藍，“釉色會更接近你十六歲那年打碎的海棠紋盤。“廊下的八哥撲棱翅膀學舌，把“海棠紋盤“叫成了“糖糕碗“，驚得他手抖撒了半勺青料。

我笑著蹲在他身側，指尖蘸了釉漿在他腕上畫了朵歪斜的梅花。晨風裹著隔壁阿婆熬的桂花糖藕香，把他耳尖吹得微紅：“昨夜還說手腕疼，今日倒有力氣糟蹋釉料。“

老宅門前的青石板路剛被雨水洗得發亮，顧承推著鳳凰牌自行車等我。車筐里新插的梔子花沾著露水，后座墊著他用舊飛魚服改的棉墊。車輪碾過石縫里的青苔時，他忽然捏緊剎車：“抱緊些，前邊是程家舊宅。“

我貼著他后背，隔著棉麻襯衫數他心跳。曾經植入芯片的位置，如今留著淡粉的月牙疤。程宅門前的紫薇樹瘋長，枝椏探出院墻，在六月驕陽里開得不管不顧。顧承的脊背明顯僵了僵，卻在我掌心貼上腰際時松弛下來：“她種的樹倒是活得坦蕩。“

七寶老街的湯團店飄著水汽，老板娘認出顧承時驚得漏勺都掉了：“顧家小哥？真是......真是菩薩保佑！“兩碗芝麻餡湯團硬是添了酒釀圓子，瓷勺碰著青花碗叮當作響。他舀起滾燙的湯圓，放在嘴邊細細吹涼的模樣，與二十年前在柴窯為我吹涼紅薯的身影重疊。

午后雷雨來得急，我們躲在裱畫店的屋檐下。顧承的襯衫被雨打濕半幅，隱約透出后背那道月牙疤。我隔著布料輕撫，他忽然轉身將我困在木格窗欞前：“這道疤不疼了，倒是你總這么碰......“余音被驚雷吞沒，他的吻落在胎記處，像梅雨季的苔痕落在青磚上。

暮色初臨時分，老宅西廂傳來拉胚機的嗡鳴。顧承握著我的手腕教揉泥，胎土在掌心漸漸溫軟。旋轉的陶輪上，歪斜的泥胚被他修成玉壺春瓶的雛形：“當年在龍泉山燒壞的定情信物，今日該補上了。“

月光漫過窗欞時，未施釉的素胎已晾在竹架上。顧承從樟木箱底翻出本泛黃的《飲流齋說瓷》，書頁里夾著片海棠紋碎瓷——正是我兒時打碎的那只。他把瓷片嵌進新壺的缺口，釉色在燈下暈出溫柔的藍：“瑕疵本是造化語，何必強求完滿。“

更深夜重，我伏在他膝頭數白日的星子。他握著牛角梳給我通發，梳齒間纏繞的青絲里，偶爾閃過幾根被程瀟的監控燈熬白的發。廊下的八哥早已入眠，吳儂軟語般的咕噥聲里，他忽然哼起幼時哄我入睡的窯工號子。曾經被機械改造過的聲帶，此刻卻像浸過三秋桂子的酒釀。

晨露未晞時，新燒的玉壺春瓶出了窯。顧承用錦緞裹著瓶身，將第一泡龍井斟入其中。茶水在殘缺的海棠紋里流轉，氤氳的熱氣模糊了他眼角的細紋：“你聽，這裂紋在唱歌。“

老街的評彈聲隨風潛入，琵琶弦上落著四十年前的月光。煤球爐上煨著的砂鍋噗噗作響，燉的正是阿婆清早送來的腌篤鮮。顧承摘了片紫蘇葉蓋在我發間，忽然笑得像偷到釉料的少年：“昨日修缸時，在魚缸底刻了行小字。“

逆著光看去，注滿清水的青花缸底，他手書的“兩心同釉“正隨波搖晃。錦鯉誤食了水中的釉色，尾鰭竟曳出星點幽藍，在這梅雨將盡的晨光里，恍若游動的銀河。

顧承的脊背滲著薄汗，在晨光里泛著釉色的微光。我捏著棉帕替他擦拭后頸，指尖觸到他新生的發茬，刺癢的觸感像三月抽芽的紫藤枝。他正俯身調試青花釉料的濃稠度，忽然偏頭蹭了蹭我的手腕：“這處要添些石子青，晚晚替我研磨可好？“

瓷杵與擂缽相撞的叮當聲里，他的體溫透過汗濕的棉麻料子熨在我膝頭。昨夜暴雨打落的紫藤花瓣還粘在石階上，被我們交疊的衣角碾出淡紫的汁液。蟬鳴忽近忽遠時，他沾著釉漿的手指忽然點上我鼻尖：“發什么愣？這釉要熬到日落前......“

話音未落，竹簾外滾進個熟透的蓮蓬。我俯身去拾，發梢掃過他裸露的腳踝。他喉結微動，擂缽里的撞擊聲亂了幾拍，釉漿濺上我藕荷色的裙裾，暈開青花般的淚痕。

“你從前最怕臟了衣裳。“他忽然從背后攏住我搗釉的手，擂缽里的青料隨呼吸泛起漣漪。潮濕的梅雨季將我們黏成連枝的藤，汗珠順著他的下顎墜入釉漿，在瓷白的胎土上綻出朵并蒂蓮。

暮色染藍西廂窗紙時，拉胚機突然卡住濕泥。顧承握著我的腕子救急，掌心相貼處沁出的熱意比窯火更灼人。旋轉的陶輪將我們絞成麻花，他的膝蓋抵住我腿彎，青花釉的礦物氣息混著紫藤香，在鼻息間釀成醉人的酒。

“這胚子......“他的喘息噴在我耳后，“要歪了......“竹簾忽被穿堂風掀起，暴雨前的悶熱裹著蟬蛻的空殼撲進來。我后仰著陷進他臂彎，發間銀簪應聲而落，青絲如釉瀑瀉了滿肩。

當第一滴雨砸碎天井的浮塵時，他忽然托起我沾滿釉泥的手。舌尖卷走指縫間的青料，咸澀的汗混著礦物的苦在唇齒間化開：“蘇麻離青要這般嘗......“雷聲碾過屋脊的瞬間，我咬住他滾動的喉結，齒間嘗到二十年前柴窯火的余燼。

暴雨傾盆而至，我們跌進晾曬宣紙的竹篾席。未干的工筆畫在身下洇出混沌的墨痕，他扯開我腰間的盤扣，指尖撫過曾被機械臂貫穿的舊疤：“疼嗎？“我咬著他鎖骨搖頭，發絲纏住他頸間掛著的半枚婚戒，在電光里晃出星子的碎芒。

蟬蛻在暴雨中漂成小舟，載著滿缸的并蒂蓮游向檐角。顧承的汗滴在我胸口的胎記上，將青花裂紋暈染成煙雨的江南。當窯爐的柴火噼啪炸響時，他忽然含住我腕間跳動的脈：“晚晚，我們燒對雙魚盞可好？“

竹簾外，阿婆的嗔罵混著撈蓮蓬的水聲忽遠忽近。顧承拾起我散落的銀簪，在未干的陶胚上刻下「兩心同釉」的篆文。暴雨洗過的月光漫進來，照見我們交纏的指縫里，青花釉正悄悄爬上彼此的骨血。

紫藤花影在宣紙上搖曳，顧承握著我執筆的手，筆尖懸在素白瓷胚上微微發顫。松煙墨混著青花鈷料在釉下流淌，他溫熱的胸膛貼著我后背，心跳聲透過兩層棉麻衣料敲在脊骨上：“畫歪了......“他忽然輕笑，帶著薄繭的拇指抹開我耳后沾的墨，卻在頸側多留了道靛藍的指痕。

蟬鳴忽地收了聲，天井的竹簾被風掀起，卷進幾片曬蔫的紫藤花瓣。我側頭欲躲他灼人的吐息，卻將唇蹭過他下巴新冒的胡茬。擂缽里的釉料不知何時打翻了，青花鈷料順著石階漫成溪流，浸濕了顧承半挽的褲腳。

“這釉色倒是襯你。“他忽然將我攔腰抱起，踩過漫流的青料踏進西廂房。老竹床吱呀作響，晾在繩上的素胚映著紗窗透進的光，將斑駁的影投在我們交疊的衣襟。顧承抽走我發間將墜的銀簪，青絲鋪了滿枕，發梢還纏著清晨摘的梔子。

暴雨前的悶熱催出細汗，他指尖蘸了窗臺積的雨水，在我鎖骨處勾畫失傳的纏枝紋。水痕蜿蜒至心口，被胎記的裂紋吞成隱秘的圖樣。竹簾忽被狂風卷落，驚雷碾過屋脊時，他忽然咬住我肩頭輕薄的夏衫，齒尖隔著衣料在舊傷處研磨：“當年你在此處燙的疤......“

雷聲裹著雨幕傾瀉而下，我們滾落在晾胚的竹席上。未干的青花釉染了滿身，在肌膚相貼處拓出混沌的云紋。顧承后腰那道月牙疤硌著我掌心，隨他俯身的動作沁出薄汗，像窯變時釉面滲出的淚滴。他銜著我半散的盤扣含糊低語：“這梅子青的料子，原該配你端午編的艾草香囊......“

驟雨撲滅窯爐的余溫，水汽裹著紫藤殘香漫進窗欞。顧承的脊背弓成拉滿的瓷弓，汗珠順著脊椎溝滑落，在竹席上積成小小的釉潭。我咬住他肩頭抑制喘息，嘗到青花料混著陳年艾草的苦澀，卻在喉間釀成桂花釀的甜。

雨歇時，滿院積水映著支離的晚霞。顧承披著染釉的素衫在灶間煨粥，后頸還留著我情急時抓出的月牙痕。他攪動砂鍋的木勺柄上，歪歪扭扭刻著「兩心同釉」的篆文，是今晨我握著他的手新刻的。粥香混著窯爐余燼的氣息漫開時，他忽然將冰涼的瓷勺貼在我后頸：“嘗嘗，比當年的窯工飯如何？“

竹席上的釉痕早已干結成畫，我們并排躺著數瓦當滴落的水珠。顧承的指尖在我腰際虛畫著失傳的冰裂紋，忽而翻身含住我耳垂輕笑：“方才那胚子......“他引著我的手撫上小腹，“倒像永樂年的玉壺春瓶......“

暮色染藍窗紙時，老宅門環忽被叩響。顧承扯過染釉的薄毯將我裹緊，披衣應門的背影浸在紫藤影里。我蜷在尚存余溫的竹席上，聽著他與賣藕的阿婆討價還價，忽然瞥見釉潭里我們交纏的倒影——像極了柴窯里相擁的泥胚，在歲月里燒出溫潤的光。

暮色將青花魚缸染成黛色時，顧承蹲在灶間熬枇杷膏。柴火映著他挽至肘部的衣袖，小臂上未洗凈的釉料斑駁如星。我扒著門框偷看，他忽然拈起塊冰糖轉身喂來，糖塊在齒間碎裂的脆響驚醒了梁間的乳燕。

“咳嗽還貪涼。“他舀起琥珀色的膏汁吹了又吹，陶匙磕在碗沿的聲響與二十年前分毫不差。我耍賴蜷在他膝頭，藥香混著他衣襟的松煙墨氣，將暮春的夜釀成微醺的酒。他忽然用陶匙底輕敲我虎口：“當年偷喝我枇杷露的小賊，如今倒要人哄著喝。“

月過中庭，我們在天井晾曬古籍。顧承的指尖撫過蟲蛀的《陶說》，忽然就著月光摹寫扉頁的殘缺篆文。我蘸了茶水在石案上臨摹，水痕未干便被他捉住手腕：“此處筆鋒要如窯火驟起。“掌心相疊的溫熱里，他的呼吸在耳后燒成七月流火。

更漏滴到三更，西廂忽傳出瓷裂的清響。顧承赤著腳奔去看他新燒的茶盞，月光在脊背鍍了層冷釉。我倚著門框看他俯身拾撿碎瓷，腰際的月牙疤隨動作若隱若現，像極了幼時打碎的定窯白瓷缺口。

“碎碎平安。“他將瓷片按進我掌心，鋒利的邊緣竟用糯米漿裹得圓潤，“明日拿金繕補上，裂紋里嵌些螺鈿可好？“夜露沾濕的睫羽低垂，在眼下投出青花般的影。我忽然咬住他沾著瓷粉的指尖，嘗到微咸的汗與枇杷的清苦。

晨霧未散，顧承已在拉胚機前哼著窯工號子。我抱來新采的梔子搗花汁，淡青的汁液染透素胚，恰似煙雨暈開的江南。他忽然捉我手腕在胚底題字，筆鋒游走時濺落的釉料在衣襟綻出并蒂蓮：“這胚子燒成了，便作我們的合巹杯。“

正午的日頭曬軟了青石板，我們赤足踩過被曬暖的雨水溝。顧承的褲腳卷至膝上，小腿還沾著今晨和泥的胎土。賣菱角的船娘笑著擲來兩支嫩藕，他俯身去接時，后頸的碎發間露出我昨夜咬的胭脂印。

暮色漫進老宅時，新燒的茶盞終于出窯。顧承用井水湃過的梅子青盞盛了酸梅湯，盞壁的冰裂紋在霞光里游成銀河。我枕著他腿數檐角漸亮的星子，忽覺頸間微涼——他正將半枚婚戒系上紅繩，銀鏈在胎記處纏成纏綿的結。

“當年埋在龍泉山窯磚下的聘禮，“他的犬齒輕輕叼開繩結，“終究要系在正主身上。“晚風卷著打翻的釉料香掠過，驚起梁間雙宿的燕，將呢喃的情話揉碎在漸稠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