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學的第一件事,就是開組會。
也就是開組會這天,陳星研才第一次見到傳說中的范悠怡師姐。
他們是周五上午才第一次開組會,也就是說開學一周,她一直沒出現(xiàn)在實驗室。
一共七個人參加組會,江老師辦公室的沙發(fā)上可以坐三個人,一般留給女生們,男生則從隔壁大老板實驗室搬幾個實驗凳來坐。
成歲帶著陳星研從隔壁搬來四個凳子放在沙發(fā)旁邊,“剛好三個女生坐沙發(fā)?!?
“我也要坐沙發(fā)?!标愋茄性谝慌酝回5拈_口。
“你啥也想坐,能坐得下你嗎你就坐。”成歲一邊給投影儀開機一邊吐槽。
“我坐這兒不就好了,四個人坐凳子太擠了,地上都沒空,門都打不開了?!标愋茄姓f著雙腿一跨坐到了沙發(fā)扶手上,緊挨著景月,為她帶來一股風。
孫芃瑤則挨著景月,沙發(fā)另一邊緊靠著老師的辦公桌,誰都不想離老師太近。
成歲指使景月去給老師泡茶,又讓陳星研去樓下拿他的電腦,自己則耐心的為投影儀對焦。
說好下午兩點半開組會,江效快三點才慢悠悠的進辦公室,身后跟著他剛上三年級的女兒一一。
他從辦公桌里抽去練字本讓她一個人去隔壁辦公室,小女孩乖乖的拿著練字本和書包走了出去。
“范悠怡呢?”江效拿起桌上泡好的茶,輕抿了一口,“又去哪撒歡了,我沒在群里說嗎?她不知道開組會嗎?”
“師妹剛剛還在呢,可能去上廁所了吧?!背蓺q打圓場。
謝斌冷笑了一聲。
景月每次聽到他冷笑都感覺毛骨悚然。
過了大約五分鐘,樓道里響起了踢踢踏踏的高跟鞋聲。
“師妹回來了。”成歲補充,“一聽這個聲音就知道是她?!?
范悠怡一頭漂亮的棕色及腰長卷發(fā),卷曲修長的睫毛上還帶著一些細閃,穿著一身緊身黑色長裙和裸色細高跟,就這么不合時宜的出現(xiàn)在了辦公室。
江效打量了她一眼,面色凝固,語氣嚴肅的說:“坐下吧,以后來實驗室不許穿成這樣。”
范悠怡咧嘴笑了笑,做到了孫芃瑤身旁。
“下不為例老師?!狈队柒攘藗€發(fā)誓的手勢。
“好了,開始吧,孫芃瑤先講。”
景月感覺空氣凝滯了幾秒。
孫芃瑤坐到電腦前,打開她的ppt,面色蒼白,說話還帶點顫音,“最近呢,就是合成了這樣幾個分子?!?
孫芃瑤只做了四頁ppt,掐頭去尾只有兩頁正文內容。
一頁是分子,一頁是核磁譜圖。
景月注意到江效的臉色刷一下就變了,內心暗自為孫芃瑤擔憂起來。
果不其然,還沒等孫芃瑤講完,江效就黑著臉打斷了她。
“你是不是想延畢?!?
“你都研三了,水平連本科生都不如,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你是師大保研來的吧,我當初招你的時候對你期望還是很大的,但是為什么你連這么簡單的實驗都做不出來,水平太差了,不和師兄師姐比,和師弟師妹比比,范悠怡,吳炫,景月哪個不比你強?!?
“你每天用在科研上的時間有多少,自己科研態(tài)度不認真,爛泥扶不上墻,到時候畢不了業(yè)我有什么辦法?!?
“之前的課題做的不好,一直做不出來,現(xiàn)在已經是你師兄他們做剩下的最簡單的東西了,你還做不出來?下次開組會沒有實驗成果不用參加了,我也不想聽你匯報,簡直是浪費時間?!?
江效說話大聲量并沒有提高,但依舊讓在場的每一位毛骨悚然。
他喝了口茶,盯著孫芃瑤的ppt,過了大概十分鐘,才繼續(xù)開口,“以后你除了跟著大家正常開組會外,額外每周找我匯報一次?!?
“下一個。”
孫芃瑤眼睛已經紅了,江效說完之后,她拔下u盤走出了辦公室。
成歲續(xù)上,開始講他的工作。
組會順序本來是按照年級由高到低來的,孫芃瑤情況特殊,所以老師讓她先講。
成歲和謝斌的工作江效都很看好,吳炫后起之秀,聰明點子多基礎扎實,范悠怡能說會道,巧舌如簧,會討老師歡欣,在一來一回的學術討論中,江效漸漸平息了怒火。
大約兩個多小時以后,他們陸續(xù)匯報完了自己的工作,孫芃瑤才從外面回來,鼻子眼睛通紅,景月猜到她一定是哭了。
江效白了她一眼,看著景月和陳星研說:“你們兩個研一的,盡快適應碩士生活,和你們本科生活很不一樣,我們理工科讀研基本上就是每天泡在實驗室,上課什么的都不重要,能過了修夠學分就行,所以也不要在課堂上耗費太多時間和精力?!?
江效笑瞇瞇的安排著她們。
“上學期除了上課之外,就跟著各自的師兄,幫師兄做實驗,也跟著師兄學習一些必備技能,要虛心有耐心,聽你們師兄的話?!?
“陳星研之前就說跟著成歲做光催化,景月我之前一直沒安排,是還在考慮讓你接著做你本科畢設的方向,還是?!苯ьD了頓,喝了口茶接著說著,“不過我覺得你王兮師姐的課題也沒什么好做的了,MOF現(xiàn)在也沒研究的意義了,而且她走了實驗室也沒人做了,你一個人不好弄,謝斌一直和我說他缺人手,你就跟著謝斌做發(fā)光吧?!?
“成歲和謝斌,你倆好好帶,然后也想想她們的課題,不過也不著急。”
“你們還有其他事嗎?”江效問道。
“江老師,那就讓師妹跟著我做那個白光的課題?”謝斌補充道,“還是做那個磷光長壽命?!?
“你自己看唄,你安排?!苯О驯袥]喝完的茶水澆到花盆里,又捏了一些魚食丟到魚缸里,“沒什么事就散會吧,我?guī)Ш⒆踊丶易鲲埩恕!?
“行呢老師?!背蓺q起身,“小陳把凳子還回去。”
一行人浩浩湯湯從八樓坐電梯下了三樓,成歲邊按電梯邊說,“中午去哪吃?”
“老三家啊?!眳庆牌胀ㄔ挷惶?,說話帶著些湖北口音,“去不去。”
“那我在群里訂位子?!狈队柒贸鍪謾C邊解鎖邊說。
“師妹,你今天怎么穿成這樣就來了?!背蓺q打趣她,“你沒看老師的白眼都要翻到太平洋去了?!?
“誒呀,我忘記今天下午開組會了,剛和老關從外面回來,也來不及換衣服了?!狈队柒罅昧肆妙^發(fā),散發(fā)出很濃的香水味,“這還是我把口紅擦了呢,要不得嚇死他。”
“好了,訂好了?!彼仡^打量了一下陳星研,“這是今年新來的師弟?”
“師姐,陳星研?!标愋茄行χc了點頭。
“挺帥的啊?!狈队柒跓o遮攔,“而且很壯,身材肯定很好,你是不是經常鍛煉?!?
陳星研一下子被問懵了,他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我愛打羽毛球。”
“我們家老關也愛打羽毛球?!狈队柒鶑陌锬贸鲂$R子一邊補口紅一邊說。
“行了你,誰都要調戲。”成歲打斷她。
“我回實驗室放電腦,你們一樓大廳等我一下。”電梯到了三樓,成歲邊走邊說。
“好的老成,樓下等你?!狈队柒鶖[了擺手。
“你們去吃吧,我不是很想去,我先回實驗室了。”孫芃瑤從景月側后方擠出來,丟下一句話也下了電梯。
“師姐,一起去吧,開心點,你別聽老師的,他那都是pua話術?!狈队柒参康?。
“沒事,我不想去,你們去吧?!睂O芃瑤說著已經拐出了電梯間。
下到一樓大廳,范悠怡獨自去衛(wèi)生間鏡子前整理頭發(fā),謝斌和吳炫則坐在側面鐵皮椅上,景月走到門口臺階上,試圖吹吹風。
陳星研跟著她走了出來,戳了戳她胳膊,湊在她耳邊低聲問道:“孫芃瑤師姐什么情況,老師怎么發(fā)那么大火,不是說江老師出了名的脾氣好嗎?”
景月抬頭看了他一眼,她也不知道該怎么說,她在想,如果她說覺得孫芃瑤活該,會不會顯得她有點惡毒。
但依她這一年斷斷續(xù)續(xù)在實驗室觀察到的情況來看,孫芃瑤每天上午十點才來,十二點吃飯,下午三四點才來,來了也是在桌子上坐著,沒做過一個實驗。
要么不做,要么做到最好。
這是景月的人生法則。
所以她多少有點不理解師姐的行為邏輯,晃晃度日,敷衍組會,挨罵,然后哭。
然后從不反思從不改正。
太陽每日照例升起,哭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可以哭,但要哭著做事。
她想聳了聳肩,“做不出實驗,誰都有挨罵的一天?!?
陳星研沒眼色的繼續(xù)問道:“你挨過罵嗎?”
景月沖他笑了笑:“目前沒有?!?
“江老師是不是挺喜歡你的,”陳星研接著問道。
“嗯,不是。”景月?lián)u搖頭,“他只喜歡能為他帶來利益的人。
“哇哦,你好高深啊?!标愋茄写笮ζ饋?。
真是笨蛋。
老三家就在南門對面,是一家很好吃的川菜小館,天氣還暖和,他們坐在了院子里的大圓桌上。
點好菜之后,陳星研問大家要喝什么,在得到隨便的回答后,他跑去冰柜拿了幾瓶大窯汽水。
“我來BJ第一次喝這個,好好喝?!?
“你能喝涼的嗎?”陳星研問景月。
“可以?!本霸曼c了點頭。
范悠怡邊扎頭發(fā)邊學陳星研,揶揄道:“呦,你能喝涼的嗎?”
“沒想到師弟還挺體貼。”
“怎么不問問師姐我啊?!?
成歲給了范悠怡一個眼刀,示意她適可而止。
吳炫則看著范悠怡寵溺的笑著搖了搖頭,他和范悠怡大學就是同學,早就習慣了她這種嬉皮笑臉的無賴樣子。
可愛極了。
“師姐,您可以喝涼的嗎?”陳星研也順勢打趣道。
“滿上。”范悠怡拿起酒杯。
“師弟,你認識我們家老關??!”范悠怡邊看手機邊說,“關期宣?!?
“哦,校隊一起打羽毛球的?!标愋茄羞吔o大家倒汽水邊回答,“師姐他是你男朋友?你姐弟戀啊?!?
“嗯?兄妹戀好嗎!他比我還高一級,今年研三了都。”
陳星研聽到這話后下意識看了景月一眼,他想起了關期宣對景月的形容,小家碧玉,溫柔如水。
什么小家碧玉,明明就是明媚大方,舒展大氣,聰明伶俐。
得,得理不饒人。
“可他說他和我一屆啊?!标愋茄忻摽诙?。
“他嘴里沒一句實話。”范悠怡喝了口汽水撇了撇嘴。
“師弟,你家里是干嘛的啊?!狈队柒鶝]來由問了一句。
“沒什么特別的,就做點小生意。”陳星研把眼前的餐具撕開,起身去尋找茶壺。
他離開桌子之后,范悠怡八卦的將手機屏幕分享給大家看,“這是老關發(fā)來的?!?
手機轉到景月眼前時,她瞟到了屏幕上的人,陳建,粵建集團董事長,還沒去接著往下看,手機就被范悠怡收回。
“誰啊?!背蓺q問。
“他爸爸。”范悠怡朝陳星研的方向揚了揚頭。
眾人目瞪口呆。
“豪門少爺?”成歲還想說些什么,范悠怡踢了他一腳,陳星研回來了。
大家都看著他不說話,只見他熟練的把餐具過了一遍燙水,然后又順手拿起景月的餐具也燙了一遍。
陳星研抬頭,發(fā)現(xiàn)大家都在看他,開口解釋道:“吃飯前用熱水涮一遍餐具,我們廣東人叫啷碗啦。”
最后一句話他是用粵語說的,標不標準景月聽不出來,總之就是非常好聽。
景月突然覺得他更帥了,好像自己小時候看的tvb里最喜歡的一個演員。
“你會說粵語?”景月忍不住問道。
“哥們香港長大的啦。”
“你不是廣東人嗎?”成歲疑惑問道。
“祖籍廣東佛山,從小是在香港長大的。”他解釋道,“本科在廣州中山讀的,研究生進京了?!?
“父母雙全,家庭和睦,有一個妹妹,家世清白,大家還有什么要問的嗎?”陳星研一股腦兒將自己的家庭和盤托出。
景月笑了笑,想到如果大家問她的家庭情況,她一定是支支吾吾不知道該如何說出口的。
不過還好沒有人問。
“陳星研,那你家是不是很有錢。”一直一言未發(fā)的謝斌主動開口。
“沒有啦,夠花夠花。”陳星研打馬虎眼道。
“那我們都得叫你一聲陳少爺啊。”成歲打趣他,“陳少爺大駕光臨,寒舍蓬蓽生輝啊?!?
話畢,陳星研爽朗的笑了起來,大家也跟著笑了起來,景月也從眾的笑了笑,邊笑邊想,他看著就是有錢人家的孩子。
也許是因為長得就很貴氣,也許是因為有一種莫名的氣質。
那種用金錢,時間,眼界堆疊起來的,旁人無法復刻的氣質。
景月摩挲著茶杯邊緣,想起了她的父親,那個素未謀面的別人口中的父親。
“你那個有錢人家的少爺。”周姨酸溜溜的盯著景月的媽媽劉倩,“什么時候來接你回家當少夫人啊?!?
“聽說你爸爸家世代從政,是BJ的大官,你還學什么習啊,以后去找你爸爸拍拍馬屁,隨便混個官當當啊?!毙W班上愛起哄的男生搶走她的書包,一邊對她進行言語霸凌,一邊將書包在走廊里丟來丟去。
“你爸長得可帥了,家里又有錢,風趣幽默,他結束借調回BJ了,他說了,在那邊安頓好就來接我們一起去BJ的。”媽媽滿含希望的和她說,“他會來的。”
“小月啊,你爸爸不會回來了,別找他,也別恨他,你要忘掉他,好好學習,照顧好媽媽,照顧好自己。”姥姥在臨終前囑托她。
“別和我提他,我恨他,我詛咒他死后下地獄?!眲①粣汉莺莸恼f。
“活該,未婚先孕,那么不要臉,還妄想飛上枝頭變鳳凰。”鄰居以為景月還小,聽不懂話不記事,所以總是當著她的面議論著。
可她早慧,從小便明白這一切。
當年劉倩的事情,在小縣城傳的滿城風雨,也許是年輕的劉倩太漂亮,也許是年輕的景琛晨太奪目,也許是他們的愛情太過轟轟烈烈,以至于只要是生活在縣里的人,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盛極一時,必然登高跌重。
景琛晨基層工作結束,帶著豐富的履歷回了BJ,一年又一年,劉倩懷著期望在等待,直到等來他結婚的消息。
在景月十歲那年。
花開過就好,何必在意它是否凋謝。
劉倩愛他,所以盡管嘴上說盡了詛咒他的話,可傷害他的事一件沒做,任由他結婚升官,子孫滿堂,步步高升。
也正是因為愛,她勇敢無畏,卻又怯懦膽小,糾結擰巴,一步步做出錯誤的選擇,一步步走入泥沼。
愛一個人,是很危險的一件事情。
景月從小就明白這個道理。
不動心,不念情,三千風霜,獨自一人,不畏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