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叔醒來后,身體大不如前。但只要天氣好,他就會坐在輪椅上,指導小滿寫信。初春的某個傍晚,夕陽把院子染成蜜糖色,那顏色像是被歲月熬制的甜蜜,溫暖而迷人。余暉斜斜地灑在周叔布滿皺紋的臉上,為他蒼白的肌膚鍍上一層柔和的光暈,也將小滿扎著蝴蝶結的馬尾辮染成了金色。風掠過院子里新抽芽的茉莉枝椏,細小的嫩芽輕輕顫動,仿佛在竊聽兩人的對話。
“這里該用感嘆號,“周叔伸出布滿老年斑的手,指著信紙上“今天學校的玉蘭花開了!“一行字,聲音沙啞卻帶著堅持,“阿梅最喜歡花開的消息。“他轉動輪椅靠近窗臺,從褪色的藍布衫口袋里摸出放大鏡,鏡片后的眼睛專注地盯著信紙,“還有這個'瓣'字,中間是瓜,不是爪子旁……“小滿趴在木桌上認真修改,鋼筆尖劃過紙面發出沙沙聲,偶爾抬頭望向老人,發現他望著窗外的眼神,像是要穿透云層,直達遙遠的天際。
驚蟄那天,郵差送來個沉甸甸的包裹。牛皮紙袋裹著臺嶄新的兒童打字機,粉白相間的外殼印著卡通向日葵,按鍵軟萌可愛,還帶著淡淡的塑料清香。附帶的信箋上,字跡娟秀如蘭:“親愛的小滿、老周:展信安。感謝你們讓我收到這么多溫暖的故事。這臺打字機有魔法,記得每天都要像向日葵一樣,向著陽光,快樂生長?!靶诺哪┪矝]有署名,只畫著一朵簡筆向日葵,花瓣邊緣還沾著些許水漬,像是匆忙間留下的印記。
沒有人知道信是誰寄來的,但小滿堅信,這是來自星星的回信。她小心翼翼地拆開包裝,把新打字機擺在老打字機旁邊。兩臺機器在月光下靜靜相對,老打字機的金屬外殼泛著冷硬的幽光,按鍵縫隙里積著經年的灰塵;新打字機則閃爍著柔和的塑料光澤,屏幕亮起時跳出歡快的開機音效。小滿輕輕按下新機器的回車鍵,清脆的“噠“聲驚飛了窗臺上的麻雀,也讓一旁的周叔露出了久違的笑容。
后來的日子里,弄堂里時常傳出清脆的敲擊聲。清晨,當第一縷陽光爬上青瓦,小滿就會坐在閣樓窗前,把學校趣事、四季變化,甚至天上云朵的形狀都敲成文字。她會描述數學課上小明把小數點寫錯位置鬧的笑話,會記錄下科學課上觀察螞蟻搬家的奇妙過程,會詳細描繪某天傍晚火燒云如何將天空染成橘子汽水的顏色。她的文字里充滿了童真與好奇,像是一個個彩色的泡泡,在陽光下閃爍著光芒。
周叔則在一旁戴著老花鏡修改錯別字,偶爾用紅筆圈出句子,加上幾句:“院子里的石榴結果了,小得像顆紅寶石““今天教小滿認了北斗七星,她指著星星說像撒在天空的湯勺“。他們還會在信末畫上不同形態的向日葵——迎著朝陽的花瓣舒展如笑臉,被雨水打濕的花瓣低垂卻倔強,結滿種子的花盤沉甸甸地彎著腰。每一朵向日葵都像是他們對阿梅的思念,向著陽光,永不凋零。
隨著信件越積越多,小滿用彩色絲線將信紙仔細裝訂成冊,封面上貼著從雜志上剪下來的向日葵貼紙。她把這些“時光集“整齊擺放在閣樓的木箱里,每一本都像是一個裝滿回憶的寶盒。有時她會突發奇想,在信里夾上一片新鮮的茉莉花瓣,或是撿起的銀杏葉,想象著這些帶著人間氣息的信物,如何乘著夜風飛向星空。
深夜,當弄堂陷入沉睡,閣樓的燈光依然固執地亮著。小滿會趴在窗臺上,看著周叔的身影在老打字機前微微晃動。老人的手指不再靈活,敲擊按鍵的速度比從前慢了許多,偶爾還會敲錯鍵,但他依然堅持著,仿佛每一個字母都是跨越時空的橋梁。月光透過斑駁的窗欞灑在他的白發上,與打字機鍵盤的反光交織成一片朦朧的銀色,恍惚間,小滿覺得周叔的身影與記憶中那個在暴雨里護著打字機的背影重疊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