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匣底河聲02:銀鐲子里的嘆息
- 夜櫥詭錄
- ry134627
- 8724字
- 2025-06-30 09:09:01
##銀鐲子里的嘆息
河水潺潺,日復一日地沖刷著岸邊的卵石,帶走塵土,也帶走時光。自從那年荒廟里一場無人知曉的冥婚之后,村外那條老河似乎真的卸下了某種沉甸甸的陰翳。河水在晴日下泛著粼粼波光,連帶著映在水底的云朵都顯得格外潔白輕盈。村里人依舊叮囑孩子莫要靠近,但那語氣里的凝重,終究是淡了。唯有我,阿蕓,每每經過那蘆葦叢生的河岸,心頭總會掠過一絲難以言喻的微瀾,仿佛指尖曾觸及過河水深處那冰冷的秘密。
幾年光景如水流逝,我嫁了人,梳起了婦人的發髻,搬到了離河稍遠些的夫家。日子過得平淡安穩,柴米油鹽間,那場驚心動魄的遭遇連同那雙紅繡鞋,都被我深鎖在陪嫁木匣的最底層,連同那段記憶一起,蒙上了時光的塵灰。只有偶爾在寂靜的深夜,月光清冷地透進窗欞,無聲地落在那只沉甸甸的木匣上時,指尖才會無意識地撫過匣面,仿佛能隔著木頭,觸到一絲遙遠而平靜的微涼。
日子像村口那架吱呀作響的老水車,緩慢而規律地轉動著。直到又一個暑氣蒸騰的午后。
蟬鳴聒噪得讓人心煩意亂。我端著一大木盆漿洗好的衣裳,沿著熟悉的小徑走向村外河灘那片開闊的洗衣石。河水在烈日下懶洋洋地流淌,水汽蒸騰,帶著河泥和水草特有的微腥氣息。我將沉重的木盆擱在岸邊一塊被歲月打磨得光滑的大青石上,抹了把額頭的汗,蹲下身,開始一件件搓洗捶打。
水聲嘩嘩,木杵敲打在濕布上發出沉悶的“噗噗”聲。就在我埋頭揉搓一件粗布褂子時,眼角的余光瞥見水面上漾開一圈異樣的漣漪。不是魚兒攪動,也不是水流的自然波動,那漣漪的中心,似乎有什么東西在沉沉浮浮。
我停了手,定睛看去。
清澈的河水下,離岸邊洗衣石不遠的地方,一個物件正隨著水流輕輕晃蕩,半陷在淺黃的細沙里。它本身并不起眼,灰撲撲的,幾乎與河底的沙石融為一體。然而,當正午熾烈的陽光穿透水面,恰好照射在它身上時,那物件竟反射出一點極其微弱、卻異常純粹的白亮光芒。
那光芒一閃而逝,快得像錯覺,卻足以攫住我的目光。
心頭沒來由地一跳。一種久違的、帶著河水寒意的熟悉感,順著脊背悄悄爬了上來。我猶豫了片刻,終究抵不過那一點微光帶來的奇異牽引。我放下手中的木杵,小心翼翼地從洗衣石上探下身,盡量伸長手臂,指尖沒入冰涼的河水中。
指尖觸碰到那物件的瞬間,一股難以言喻的涼意便順著指腹竄了上來。那涼意并非刺骨,卻帶著一種沉重的、仿佛浸透了漫長時光的濕冷。我屏住呼吸,手指用力一勾,將它從河沙中撈了出來。
河水順著我的手腕滴落。攤開掌心,那物件在陽光下露出了真容。
是一只鐲子。
一只非常古舊的銀鐲子。
鐲身很寬,分量沉甸甸的,表面布滿了細密的劃痕和一層晦暗的氧化黑斑,早已失去了新銀的光澤。它的樣式很古樸,沒有任何繁復的花紋,只在鐲子內圈,靠近接口處,似乎刻著幾個極其微小、幾乎被磨損殆盡的字跡,模糊得難以辨認。鐲子接口的搭扣設計也很簡單,是一個小小的、幾乎銹死的銀鉤。最引人注目的是,在鐲身外側,鑲嵌著一塊指甲蓋大小的、磨得渾圓溫潤的黑色石頭。方才在水底驚鴻一瞥的白亮光芒,正是陽光穿透水面,恰好落在這塊黑石某個微小的切面上折射出來的。
我盯著掌中這只冰冷、沉默、帶著河底淤泥氣息的舊銀鐲,一股極其復雜的情緒涌上心頭。不是恐懼,至少不再是當年面對紅繡鞋時那種徹骨的寒意。而是一種……沉甸甸的酸楚。仿佛這鐲子本身就凝聚著無聲的哀傷,正透過冰冷的銀質,絲絲縷縷地滲入我的掌心,纏上我的心臟。
它太舊了,舊得讓人心頭發悶。那磨損的痕跡,那晦暗的包漿,都在無聲地訴說著它曾長久地陪伴在某個主人腕間,經歷過無數個日升月落,最終卻被冰冷的河水吞沒,沉寂在泥沙之下不知多少歲月。
“又是河里的東西……”我喃喃自語,聲音低得只有自己聽見。一股無形的力量讓我收攏了手指,將這只冰涼的舊銀鐲緊緊攥在了手心。那沉重的涼意似乎能壓住心頭莫名的悸動。我匆匆將剩下的衣服胡亂捶打幾下,擰干水,一股腦塞回木盆,抱著盆,頭也不回地快步離開了河邊。背后,河水依舊汩汩流淌,蟬鳴依舊聒噪,可我的心跳,卻與這盛夏的午后格格不入地擂動著。
回到家中,院子里空無一人。我將木盆放下,沒有立刻去晾曬衣物,而是走到水井邊,打了一桶清冽的井水。我蹲在井沿旁,將那只沾滿河泥的舊銀鐲浸入冰涼的井水中,用手指細細地搓洗著。
渾濁的泥水順著指縫流走。井水一遍遍沖刷著鐲身,那些深嵌在劃痕里的污垢漸漸被洗凈,露出了銀質原本的灰白底色。它依舊暗淡無光,布滿了歲月的刻痕,但至少不再是剛從河底撈起時那副泥濘不堪的模樣。尤其是那塊鑲嵌著的黑色石頭,被井水徹底洗凈后,在陽光下呈現出一種溫潤內斂的墨色,仿佛深潭之底,吸盡了所有的光。
我站起身,甩了甩鐲子上的水珠,猶豫了一下,最終沒有將它收起,而是鬼使神差地,嘗試著往自己左手腕上套去。
手腕傳來一陣意料之中的冰涼和沉重。這鐲子內徑不算小,但或許是我手腕纖細,又或許是搭扣銹蝕變形,鐲子套上去竟有些松垮,晃晃蕩蕩地垂在腕骨下方。它太沉了,那份沉甸甸的感覺,不僅僅是銀子的分量,更像是一種無形的、來自過去的重量壓在了腕上。
就在鐲子套上手腕,那冰冷的觸感緊貼皮膚的剎那——
一股強烈的眩暈毫無預兆地襲來!
眼前驟然一黑,無數破碎的、混亂的光影碎片如同決堤的洪水,猛地沖撞進我的腦海!耳邊響起尖銳的、令人牙酸的金屬刮擦聲,混雜著湍急水流的轟鳴,還有一個女人撕心裂肺、卻又被水流瞬間淹沒的凄厲哭喊!
“我的兒——!”
那哭喊聲短促得如同被利刃斬斷,充滿了無盡的絕望和錐心刺骨的痛楚。
眩暈感來得猛烈,去得也快。我踉蹌一步,下意識地扶住旁邊的井臺石沿,才沒有摔倒。眼前的光影碎片和刺耳的噪音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只留下心臟在胸腔里瘋狂地擂動,撞擊著肋骨,咚咚作響。后背瞬間被一層冷汗浸透,黏膩地貼在粗布衣衫上。
我急促地喘息著,抬起左手腕,死死盯著那只剛剛套上去的舊銀鐲。它依舊冰冷、沉重、沉默地掛在那里,像個無辜的裝飾品。可方才那瞬間涌入腦海的驚怖畫面和那聲撕心裂肺的哭喊,卻無比真實地烙印在我的感知里,帶著河水刺骨的寒氣和絕望的余韻。
這不是錯覺。
這鐲子……它里面藏著東西!
一股寒意從腳底直竄頭頂,比井水更冷。我幾乎是立刻就想將它褪下來扔掉。可手指觸碰到那冰涼的銀質和溫潤的黑石時,一種奇異的矛盾感又攫住了我。方才那破碎畫面中的絕望哭喊,那聲“我的兒”,像一根無形的針,扎進了我心里最柔軟的地方。那不僅僅是被河水吞噬的恐懼,更是一種失去至親、痛徹心扉的哀慟。
這鐲子的主人,那個不知名的女子,她的魂魄,是否也如同當年紅繡鞋里的那位一樣,被某種巨大的執念和不甘所困,沉寂在這冰冷的銀器之中?她最后那聲呼喊里的“兒”,又意味著什么?
心頭的恐懼被一種更沉重的、帶著探究和一絲悲憫的情緒壓了下去。我最終沒有摘下它。只是那沉重的冰涼感貼在腕上,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我,一段塵封在河底的悲傷往事,已被我無意間打撈而起。而那聲凄厲的哭喊,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我心底激起的漣漪,久久無法平息。
日子在一種微妙的緊繃感中滑過。手腕上那只舊銀鐲成了我無法忽視的存在。它沉甸甸地墜著,冰涼的觸感透過皮膚滲入血脈,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著我河底撈起的那一幕。白日里操持家務,劈柴燒火,喂雞灑掃,動作間,那鐲子便隨著手腕晃動,發出輕微卻清晰的磕碰聲。那聲音在尋常的鍋碗瓢盆交響曲中顯得格外突兀,像一聲聲沉悶的叩問,敲打著我的心房。
更讓人不安的是夜晚。
自戴上這鐲子,每當我沉入睡眠的深潭,總會被一種奇怪的感覺攫住。不是噩夢,沒有血腥或恐怖的畫面。而是一種……無處不在的“注視”。
仿佛在濃稠的黑暗深處,在房間某個無法觸及的角落,有一雙眼睛正靜靜地、哀傷地凝視著我。那目光沒有惡意,卻帶著一種穿透時光的沉重悲傷和無法言說的渴盼,像冰冷的蛛絲,無聲無息地纏繞過來,緊緊縛住我的夢境。我常常在半夜莫名驚醒,渾身冰涼,腕上的鐲子貼著皮膚,冷得像一塊冰。黑暗中,唯有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咚咚,咚咚,如同擂鼓,敲打著無邊無際的靜默。
有幾次,在半夢半醒的恍惚間,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覺”到一種無聲的牽引。那感覺極其微弱,卻異常執著,像一根無形的絲線,從腕間的鐲子上延伸出去,穿透墻壁,指向村外某個未知的方向。它牽引著我的意識,試圖將我拖向某個地方。但當我徹底清醒,集中精神去捕捉時,那感覺又如同晨霧般消散無蹤,只留下腕間冰冷的觸感和心頭一片茫然。
這無聲的糾纏令人疲憊不堪。精神一日日萎靡下去,白日里也時常走神。洗著碗,眼前卻浮現出渾濁河水下絕望伸出的手;喂著雞,耳邊似乎又響起那聲被水流淹沒的凄厲哭喊。丈夫見我臉色蒼白,神思恍惚,只當是暑熱難當,勸我多歇歇。母親來看我,目光落在我腕間那只突兀的舊銀鐲上,欲言又止,最終也只是化作一聲憂心忡忡的嘆息。
“阿蕓啊,”她臨走前,終是忍不住開口,聲音壓得很低,“這鐲子……看著就不像陽間路數。聽娘一句勸,找個遠點的水口子,丟了吧。莫要再沾惹這些……東西了。”
我低頭看著腕上那圈冰冷沉重的銀光,還有那塊溫潤卻幽深的黑石,沉默不語。丟了嗎?那聲“我的兒”還在耳邊回蕩,那黑暗中哀傷的注視依舊如影隨形。丟回河里,是否就能斬斷這無形的羈絆?還是說,會像當年那雙紅繡鞋一樣,引來更深的怨念?
心底有個聲音在反駁。這鐲子里的東西,似乎與紅繡鞋不同。它的悲傷是純粹的,它的牽引是哀切的,它要的……或許不是替身,而是……了結?
夜深人靜。窗外蟲鳴唧唧,月光如水銀般瀉入簡陋的臥房。我又一次在那種被無聲注視的沉重感中驚醒,腕上的鐲子冰冷依舊。這一次,我沒有立刻嘗試睡去,而是鬼使神差地,借著透窗而入的月光,低頭凝視著腕間的舊物。
指尖輕輕撫過鐲身粗糙的劃痕,最終停留在內圈那幾個模糊得幾乎看不清的刻字上。我湊得很近,幾乎將眼睛貼了上去。月光吝嗇地勾勒著那淺淡的凹痕。
“陳……柳氏……保……安……”
幾個字斷斷續續,磨損得太厲害,只能勉強辨認出似乎是姓氏和一個名字的一部分。
陳柳氏?保安?保什么呢?
“平安”二字幾乎要脫口而出。是了,在那個年月,給孩子刻個名字求個平安,是再尋常不過的祈愿。陳柳氏……這應該就是鐲子女主人的名字了。那么“保安”,就是她的孩子?她最后那聲絕望呼喊的“兒”?
這個名字像一把鑰匙,輕輕轉動了我心頭的某個鎖扣。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涌了上來,堵在喉嚨口。一個母親,失去了她的孩子“保安”,她該是何等的痛不欲生?以至于魂魄不散,執念附著在這貼身之物上,沉入河底,經年不消?
就在“保安”這個名字清晰地浮現在我腦海的瞬間——
一股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清晰、更強烈的牽引感驟然從腕間的鐲子上爆發出來!
不再是虛無縹緲的絲線,而像是一只無形的手,帶著冰冷的決心和急切的哀傷,猛地攥住了我的手腕!一股巨大的力量拖拽著我,不是作用于身體,而是直接作用于我的意識!我的腦海瞬間被一個明確無比的方向感填滿:村西!亂葬崗!
那個念頭如同驚雷般炸響,帶著不容置疑的強制性!
我猛地從床上坐起,大口喘息,冷汗瞬間浸透了單薄的里衣。月光下,那只舊銀鐲靜靜躺在我的腕上,那塊黑石幽幽地反著光,像一個深邃冰冷的眼睛。
它要我去亂葬崗!
為了那個叫“保安”的孩子!
這一次,我無法再逃避,也無法再猶豫。那黑暗中的注視,那無聲的哀傷,那撕心裂肺的哭喊,還有此刻這清晰無比的意念牽引……所有的一切,都指向同一個終點。這鐲子里的母親,她的執念,她的痛苦,都系在那個葬在亂葬崗的孩子身上。她需要我。
天剛蒙蒙亮,一層灰白的霧氣還籠罩著田野。我悄悄起身,沒驚動還在熟睡的丈夫。心口像是揣著一塊冰,又沉又冷。我換上一身最舊最耐臟的粗布衣裳,找出一把有些銹跡的短柄鐵鍬,又往懷里揣了幾個昨晚剩下的冷硬面餅。最后,我的目光落在腕間那只舊銀鐲上。它冰涼依舊,沉甸甸地墜著。我深吸一口氣,沒有摘下它,反而下意識地用袖子將它蓋了蓋,仿佛這樣能隔開那無處不在的哀傷注視。
推開吱呀作響的院門,清晨微涼的空氣帶著露水和泥土的氣息撲面而來。村子還在沉睡,只有幾聲零星的雞鳴犬吠。我緊了緊肩上的鐵鍬,朝著村西頭那片被晨霧籠罩的、低矮荒涼的土坡走去。
亂葬崗。
那是村里人最忌諱提起的地方。無主的孤魂、早夭的嬰孩、橫死的外鄉人……最終都草草掩埋在這片貧瘠的坡地上。沒有墓碑,沒有香火,只有一冢冢低矮得幾乎與地面平齊的土包,在荒草叢生間隱約可見。平日里連放牛的孩子都會遠遠繞開,只有野狗偶爾在此出沒。
越靠近那片土坡,空氣似乎就越發陰冷凝滯。腕間的銀鐲也仿佛感應到了什么,那股冰冷的牽引感驟然變得清晰而急切,像一根繃緊的弦,直直地指向亂葬崗深處靠近邊緣的一個角落。
我踩著濕滑的草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晨霧在身周緩緩流動,帶著一種死寂的寒意。四周靜得可怕,連蟲鳴聲都消失了。只有腳下枯草被踩斷的輕微聲響,以及我自己粗重的呼吸和擂鼓般的心跳。
終于,在亂葬崗最西邊,一片低洼的、背陰的荒草叢中,那股牽引的力量達到了頂點!手腕像是被無形的釘子釘在了原地,鐲子冰冷地貼著皮膚,微微震顫著,發出一種常人聽不見的低鳴。而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死死鎖定在腳下前方不遠處的草叢里。
那里,荒草格外稀疏,泥土呈現出一種異樣的、仿佛被雨水反復沖刷浸泡過的灰黑色。與其他地方隨意隆起的土包不同,這片區域的泥土顯得異常平整,像是被人刻意踩實過,又像是……底下埋藏的東西太小,連一個像樣的墳頭都無法支撐起來。
一種強烈的直覺告訴我,就是這里。
我放下肩上的鐵鍬,冰冷的鐵柄入手,帶來一絲現實的觸感。我走到那片灰黑色的、異常平整的泥土前。蹲下身,手指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撥開了覆蓋在上面的幾叢枯草。
泥土冰涼潮濕。
深吸一口氣,壓下心頭的悸動和莫名的悲涼,我握緊了鐵鍬的木柄,對準腳下那片灰黑色的泥土邊緣,用力地鏟了下去。
鐵鍬切入泥土的聲音在死寂的亂葬崗上顯得格外刺耳。一下,又一下。泥土被翻開,散發出一種陳腐的、帶著淡淡腥氣的土腥味。腕上的銀鐲隨著我的動作輕輕晃動,每一次震動,都仿佛敲打在我緊繃的神經上。我埋頭挖掘,不敢去看四周荒涼可怖的景象,只專注于眼前不斷擴大的土坑。
坑挖得并不深。約莫只挖下去不到兩尺,鐵鍬的尖端就觸到了一個硬物。
不是石頭,那觸感沉悶而短促。
我的心猛地一縮,動作下意識地放輕緩了。丟開鐵鍬,我蹲在坑邊,用手小心翼翼地撥開坑底的浮土。
泥土下,露出了一個朽爛的邊角。
那是一個小小的木頭盒子。
非常小,大概只有一尺來長,半尺寬。木料早已被泥土和濕氣徹底侵蝕,呈現出一種腐敗的深褐色,邊角處已經朽爛不堪,布滿了蟲蛀的孔洞和白蟻啃噬的痕跡。盒子沒有蓋子,或者說,蓋子早已在漫長的歲月里化為泥土的一部分。
我屏住呼吸,心臟在喉嚨口瘋狂跳動。指尖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輕輕拂去覆蓋在盒子表面的泥土。
盒子里的景象暴露在熹微的晨光下。
沒有骸骨。沒有想象中令人恐懼的畫面。
里面只有一團早已爛得看不出原本顏色和質地的、破敗不堪的襁褓碎布。碎布中間,蜷縮著一具極其微小的、早已徹底白骨化的嬰兒遺骸。小小的骨頭呈現出灰敗的色澤,脆弱得仿佛一碰就會化為齏粉。骸骨保存得異常完整,維持著嬰兒在母體中蜷縮的姿態,小小的頭骨低垂著,像一個沉睡了太久太久的夢。
在這小小的、腐朽的木頭盒子旁邊,散落著幾枚早已銹蝕得發黑、看不出原貌的銅錢。而在那嬰兒骸骨蜷縮的胸口位置,一個小小的、用紅線串著的物件,半掩在襁褓的碎布里。
我的目光瞬間凝固在那小小的物件上。
那是一枚小小的銀鎖。
鎖身極其小巧玲瓏,不過拇指指甲蓋大小。同樣覆蓋著厚厚的黑色銹蝕,幾乎看不清原本的形狀。但鎖的樣式……鎖的樣式,竟與我腕上這只舊銀鐲接口處那個小小的、幾乎銹死的銀鉤,如出一轍!那是同一種老銀匠的手藝,同一種簡單樸拙的搭扣方式!
一瞬間,所有破碎的線索都連接了起來!
陳柳氏……她的孩子“保安”……小小的銀鎖……她腕上的鐲子……還有那河底絕望的哭喊……
她跳河了。在失去幼子的巨大悲痛下,她戴著這只刻著孩子名字、祈求平安的銀鐲,抱著或許能與孩子同去的絕望,投入了那條冰冷的河。河水吞噬了她,卻將這只承載著無盡哀思的鐲子,沖回了岸邊。而她那早夭的孩子,只被草草收斂在這片荒涼的土地之下,一個小小的朽木盒子里,連一件像樣的陪葬品都沒有,只有母親留下的、一枚同樣銹蝕的小小銀鎖,陪伴著他長眠。
巨大的悲慟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間淹沒了我的四肢百骸。眼淚毫無預兆地涌了上來,模糊了視線。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這份跨越生死、卻依舊被冰冷的黃土和渾濁的河水阻隔的、絕望的母愛。腕間的舊銀鐲,此刻冰冷得如同千年寒冰,緊貼著我的皮膚,那股沉重而哀傷的意念從未如此清晰過——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思念,一種無法觸碰的痛楚,一種至死不休的牽掛。
我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冰冷的指尖觸碰到同樣冰冷的臉頰。看著坑底那小小的朽木盒子,看著那蜷縮的骸骨和銹蝕的銀鎖,一個念頭無比清晰地浮現出來。
不能讓他(她)再躺在這冰冷潮濕的洼地里了。
我站起身,重新拿起鐵鍬。這一次,不是挖掘,而是走向亂葬崗稍高一點、向陽一些的坡地。那里地勢稍高,土質干燥些,視野也開闊些。
選定了一處地方,我開始用力挖掘。泥土被翻開,帶著一股干燥的土腥氣。我挖得很深,遠比那個腐朽的小木盒所在的淺坑要深得多。直到挖出一個足夠容納那個小盒子的深坑,我才停下。
小心翼翼地走回那個低洼處的淺坑。我脫下自己最外層那件還算干凈的粗布外衫,平鋪在地上。然后,極其輕柔地,近乎屏住呼吸,雙手探入那腐朽的木盒邊緣。
指尖觸碰到冰冷潮濕的朽木和泥土,還有那更加冰冷的、脆弱的細小骸骨。我心頭一顫,動作愈發輕緩。我盡量不去觸碰那骸骨本身,而是小心翼翼地,連帶著底下粘連的泥土,將整個朽爛的木盒,連同里面那團襁褓碎布和蜷縮的嬰兒骸骨,還有那枚小小的銀鎖,一起捧了起來。
它輕得幾乎沒有分量,像捧著一片枯萎的落葉。
我捧著它,如同捧著一個易碎的夢,一步一步,極其緩慢地走向那個新挖好的、深而干燥的土坑。腕間的銀鐲隨著我的腳步微微晃動,冰冷依舊,但那股沉重哀傷的意念,似乎……有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波動。
走到深坑邊,我彎下腰,將手中這承載著一個母親無盡哀思與一個孩子短暫一生的“棺槨”,輕輕地、穩穩地,放入了坑底。
泥土被一鍬一鍬地回填上去,覆蓋了朽木,覆蓋了碎布,覆蓋了那小小的骸骨和銀鎖。新土帶著陽光的味道,漸漸堆起一個比周圍都要高些、結實些的小土包。
當最后一鍬土拍實,一個小小的墳塋終于在這片荒涼的亂葬崗上立了起來。它依舊簡陋,無碑無字,但它向陽,干燥,遠離了那陰暗潮濕的低洼之地。
我站在新起的墳塋前,胸口堵著的那塊冰,似乎隨著泥土的覆蓋,終于融化了一些,化作溫熱的淚水,無聲地滑落。
我抬起左手,腕間那只舊銀鐲在晨光下泛著灰暗的光。指尖輕輕撫過鐲身冰涼的銀質,最后停留在那塊溫潤的黑石上。
“陳柳氏……”我對著這荒冢,也對著腕上的鐲子,聲音沙啞地低語,“你的‘保安’……安息了。他在這里,能曬到太陽了。”
話音落下的瞬間——
腕上那只沉重冰涼的舊銀鐲,仿佛被陽光曬透了最后一絲陰霾,那一直縈繞不散的、深入骨髓的寒意,驟然間如同潮水般退去!它依舊舊,依舊沉,但那份冰冷的、哀傷的、令人窒息的執念氣息,徹底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久遠的、帶著塵埃氣息的、純粹的銀器的涼意。
緊接著,一種難以言喻的、極其微弱卻清晰無比的輕松感,仿佛一縷終于得以解脫的清風,輕柔地拂過我的手腕,盤旋片刻,然后悄無聲息地消散在亂葬崗清冷的晨風里。
仿佛一聲悠長的、終于落地的嘆息。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感受著腕間那前所未有的平靜。鐲子還是那只鐲子,但它里面住著的東西,已經離開了。
陽光漸漸升高,驅散了亂葬崗上最后一絲薄霧,也驅散了我心頭的沉重。我最后看了一眼那個小小的新墳,拿起鐵鍬,轉身離開了這片埋葬著無數無名過往的土地。
回去的路上,腳步竟比來時輕快了許多。陽光暖融融地灑在身上,驅散了清晨的寒意。路過河邊那片熟悉的洗衣石時,河水依舊潺潺流淌,在陽光下閃著細碎的金光。我停下腳步,目光投向清澈的河底。泥沙依舊,水草搖曳,卻再也找不到任何令人心悸的“異物”了。
腕間的舊銀鐲隨著我的走動輕輕晃蕩,貼著皮膚,只有銀質本身那溫吞的涼意。我抬起手,對著陽光仔細端詳它。洗凈了河泥,它依舊灰暗陳舊,布滿歲月的刻痕,內圈那幾個模糊的字跡——“陳柳氏保(安)”——也依舊難以辨認。但鑲嵌的那塊黑石,在陽光下卻顯得溫潤內斂,仿佛吸盡了所有的悲傷,沉淀出一種深邃的平靜。
回到家,丈夫已經起來,正蹲在院子里劈柴。他抬頭看見我,目光落在我腕間的銀鐲上,愣了一下:“這鐲子……看著倒有幾分古意了,不像昨天剛從河里撈上來那般晦氣。”
我笑了笑,沒解釋什么,只道:“嗯,洗刷干凈了,也就順眼了。”
我將鐵鍬放回角落,走到水缸邊舀水洗手。清涼的井水沖刷著手腕,也沖刷著那只鐲子。洗去泥土和汗漬,它靜靜地躺在我的腕上,像一件尋常的舊物,終于卸下了不屬于它的沉重。
吃過簡單的早飯,我回到臥房,打開了那個深藏多年的陪嫁木匣。匣子最底層,那雙紅繡鞋依舊安靜地躺著。月光褪去了它的邪異,時光沉淀了它的凄艷,此刻的它,只是一雙承載著舊夢的精美繡鞋,散發著一種沉靜而內斂的氣息。
我低頭,輕輕褪下了左手腕上那只剛剛從河邊拾起的舊銀鐲。它的分量依舊沉甸甸的,帶著銀質特有的涼意。我小心翼翼地,將它放在了那雙紅繡鞋的旁邊。
一紅一銀,在木匣幽暗的角落里靜靜依偎。
紅的,曾困住一個女子未圓的婚嫁綺夢。
銀的,曾鎖住一個母親未了的舐犢情深。
它們都來自幽暗的河底,都浸透了生死的執念,最終又都在這一方小小的木匣里,找到了塵埃落定的平靜。
我輕輕合上木匣的蓋子。
窗外,陽光正好。河水在不遠處無聲流淌,映照著藍天白云,澄澈而安寧。歲月悠長,而匣中深藏的故事,如同被河水沖刷圓潤的卵石,沉入時光的河床,只余下溫潤而微涼的余韻,在寂靜的夜里,偶爾提醒著曾被打撈起的悲歡與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