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車抵達33號停泊灣的入口時，眼前的景象讓芭麗絲吃了一驚。

巨大的拱形艙門內，是一片熱火朝天的繁忙景象。

三艘不同型號的飛船，完全被一道閃閃發光的大氣層隔離射線籠罩著。

射線橫跨整個面向太空的區域，隔絕了外部真空。

B1戰斗機器人正在甲板和棧橋間穿梭，來回忙碌的……做著什么。

芭麗絲看到粗大的工業軟管像蟒蛇般盤繞在天花板的支架和地面固定樁上，連接著飛船的燃料口和補給口。

巨大的提班納氣體罐被固定在帶輪的重型站臺上，由反重力牽引器牽引著，發出低沉的嗡鳴，沿著規劃好的路線被精準地運往不同的飛船進行裝載。

“聲望號”幾乎被金屬腳手架完全包裹，像一只被困在鋼鐵蛛網中的巨獸。

焊接槍噴射出刺眼的藍白色電弧光，伴隨著嘶嘶聲和金屬熔化的氣味。

氣動扳手的尖銳噠噠聲此起彼伏。

船員們正在對這艘護衛艦進行作業。

B1機器人那辨識度極高的嘈雜聲音不絕于耳，最后混成一片難以分辨的噪音。

“你在這兒干什么？！”

維諾克的男高音在嘈雜聲中格外吐突出。

芭麗絲舉起那個沉甸甸的公文包，提高音量：“帕扎克牌！我贏了五十萬信用點！”

這位墮落的絕地猛地轉過頭，眼睛瞬間瞪圓了，隨即低聲嘟囔了幾句難以聽清的話，用力搖了搖頭。

“好吧……把包給我，我幫你拿到你艙室的安全柜里去。既然你人在這兒，”維諾克指了指靠近隔離力場邊緣，“不如去幫幫齊尼思，那邊缺人手，就當是……為團隊做點貢獻?！?

芭麗絲有一瞬間的猶豫，擔心自己辛苦贏來的信用點交到他手里是否安全。

但隨即又在心里責備自己不該執著于這些身外之物。

這些錢是逃離計劃的關鍵。

她提醒自己。

然而，當維諾克粗壯的手抓住公文包的提手，那沉甸甸的份量從他手中消失時，她還是忍不住眼巴巴的盯著。

“……齊尼思是誰？”

芭麗絲突然反應過來，目光從遠去的公文包上收回，看向維諾克指的方向。

“他是‘聲望號’的第二任艦長?！惫柹眢w內部發出輕微的伺服電機嗡鳴聲：“原來的‘齊尼思’被毀了，現在這個是備份的記憶驅動器?！?

哈爾搖搖擺擺地朝戰艦走去，履帶在機庫冰冷的金屬地板上刮擦出細碎的聲響。

芭麗絲跟在后面，靴子踏地的聲音在空曠的機庫里顯得格外清晰。

她不由自主地仰起頭，視線沿著“聲望號”高聳的灰色杜拉鋼船壁向上移動，直到被頂棚的強光燈刺得瞇起眼。

在“征服者級”重巡巡洋艦那高懸的艦橋上俯瞰時，這些護衛艦確實顯得渺小，微不足道。

此刻站在它的陰影下，那巨大的主炮塔給她帶來一種沉甸甸的物理壓迫感。

一群戰斗機器人圍在一個平板電腦旁，它們灰白色的金屬機身被涂上了鮮亮的黃色條紋，關節處還貼著反光的銀色膠帶。

芭麗絲走近時，瞥見平板屏幕上快速閃過模糊的爆炸火光和一片斷壁殘垣的景象，一個微弱但語調尖銳的女聲正從某個機器人的內置揚聲器里傳出來：

“……隨著我們進入阿特拉肯戰役的第二個月，我們看到共和國對當地阿特拉肯人展現出越來越多的暴行和墮落行徑?！?

“新的畫面正在傳來……我的天哪，看看這個……”

“中立觀察員估計，由于共和國無節制的轟炸行動……如果報道屬實，在是原子彈轟炸下，這顆星球近四分之一的表面已經變得無法居住?！?

“毫不意外，阿特拉肯遇到的困境還沒有，甚至可能永遠不會被政府主導的媒體報道出來?！?

“但是，你們別搞錯了，銀河系的好公民們，‘暗影播報’將撕開共和國否認的面紗，揭示真相！”

“據估計，阿特拉肯的平民死亡人數已達數百萬！”

“我想我們都應該要意識到，這種情況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共和國必須為他們令人發指的戰爭罪行負責！”

接著是一陣機器人內部發出的、憂慮的低頻電子嘟囔聲。

芭麗絲用力抿緊嘴唇，牙齒壓在下唇上，一股冰冷的反胃感涌上來。

她猛地轉過身，目光掃過腳下光滑冰冷的金屬地板，不再看那群機器人。

齊尼思很容易找到。

他那涂著光滑亮藍色漆料的圓頂腦袋，在灰暗的維修技工服和穿梭的補給機器人中格外刺眼。

他站在“聲望號”敞開的巨大矩形艙門前，艙門邊緣裸露的液壓桿閃爍著微弱的紅色警示燈。

芭麗絲向他走去，能感覺到自己手臂內側肌肉微微繃緊。

主炮那兩根巨柱般的炮管懸在她頭頂上方，散發著機油和冷卻劑混合的金屬氣味。

“中尉，”齊尼思頭部的光學傳感器陣列轉向她，紅色光點閃爍了一下，“你有什么事？”

“維諾克說我應該來幫忙?！卑披惤z下意識地動了動肩膀。

如果機器人能表現出憤怒，芭麗絲想象此刻艦長的金屬面罩上這種情緒。

“我們正在裝填燃料?！饼R尼思說，一條細長的機械臂指向遠處連接著粗大柔性管線的接口，“你知道流程嗎？”

“……不知道！”

芭麗絲的聲音在機庫的廣闊空間里顯得有些單薄。

不知為何，那對毫無生氣的光學鏡頭聚焦在她臉上的感覺，很像盧米娜拉大師的眼神。

每當她說出什么不嚴謹的話時，大師會有的眼神。

“……到左舷的腳手架上去找工匠?！饼R尼思的發聲器模擬出一聲輕微的、像合成口琴音調的嘆息，“他會給你安排點事做?！?

結果她發現，工匠是個色彩斑斕的B1戰斗機器人。

它的金屬骨架和外殼被厚厚的、多種顏色的油漆覆蓋，由于身上涂的漆比其他機器人多，這讓它看起來比周圍那些只有簡單黃色條紋的同類顯得更臃腫一些。

在緊貼著“聲望號”船體搭起的金屬腳手架框架里，藏著幾十個機器人。

它們細長的機械臂握著粗糙的木柄刷子，正從半滿的油漆桶里蘸取粘稠的液體。

它們不是在涂裝統一的圖案或標識，而是在……書寫。

整個巨大的灰色船體表面上，布滿了用一百多種不同文字寫成的段落。

油漆的顏色各異，從刺目的鮮紅到沉靜的深藍，新舊程度不一，有些地方的舊漆已經開始剝落。

芭麗絲瞇起眼睛，辨認著：奧里貝什文，赫特文，曼達洛文，科雷利亞文……還有無數她不認識的、由復雜直線、密集圓點或奇異花紋構成的文字。

每一段文字的大小都剛好適合人類站在近處閱讀。

芭麗絲抬頭望著戰艦巨大、布滿細微刮痕和能量灼燒痕跡的外表，覺得如果有足夠的空間，這些機器人能把銀河系里所有的主要語言都涂寫上去。

空氣中彌漫著刺鼻的油漆溶劑和金屬粉塵的味道。

“哦，真聰明。”哈爾的傳感器掃過附近船體上的幾段文字。

“嗯？”芭麗絲低頭看他。

“每種語言說的都是同一件事，一份星際飛船工程手冊的抄本。”這個小機器人內部的處理器發出輕微的運算聲，“看，這里是基礎反應堆維護規程，那邊是超空間引擎預熱序列……你只要讀懂其中一種語言，就能明白所有內容。”

“但為什么呢？”

但為什么呢？

這句話最近總是在芭麗絲腦海里盤旋。

每次當她覺得自己對這些機器人和他們古怪的首領雷恩的行為邏輯有了一絲模糊的理解時，就會立刻撞上一個巨大而怪異的謎團。

更讓她不安的是，當她試圖通過原力去感知這些金屬生命體時，反饋卻模糊不清，仿佛隔著一層冰冷、無法穿透的霧氣。

機器人對她來說難以捉摸，而那個如同黑洞一般的人類雷恩更是如此。

“沒人知道。”哈爾把一塊邊緣沾著黑色油污的方形數據板塞到她手里，“從他和我一樣高的時候起就這樣了……祝你好運。”

哈爾履帶一轉，立刻發出加速的嗡鳴聲，匆匆往回跑，消失在腳手架縱橫交錯的金屬支柱后面。

就在那個被稱為工匠的機器人用它沾著一點干涸藍色油漆的光學鏡頭鎖定她時，“你會寫米瑞爾文嗎？我們的詞典數據庫里沒有這種語言的書寫規則。”

“我們大多數人從小就學奧里貝什文……”芭麗絲剛開口解釋，就被機器人打斷了。

“我已經連續工作十二個小時了，散熱器上全是漆，處理器也快過載了。”工匠直截了當的說，“你到底會不會寫米瑞爾文？”

一條沾滿各色油漆的機械臂不耐煩地指向腳邊一堆油漆桶。

“……”芭麗絲愣了愣，咬了咬牙說道：“我會。”

話音未落，一把沾滿油漆的刷子和一個還剩半桶粘稠深綠色油漆的桶就被推到了她腳邊，油漆表面漂浮著幾顆細小的灰塵。

“那邊有個空白處?！惫そ秤昧硪粭l機械臂指向船體上一塊相對干凈、只有舊刮痕的金屬區域，“把奧里貝什文的內容，用米瑞爾文抄上去就行。”

“等等，我要自己干這個？”芭麗絲看著那粗糙的刷柄和沉甸甸的油漆桶，瞪大了眼睛。

“看看那邊?！惫そ车念^部猛地轉向船體更高處的一個位置，“準將自己寫的呢?！?

芭麗絲順著他指的方向看過去。

在更高一層的腳手架上，一大段文字赫然在目。

那是高等銀河語，但寫得極其潦草，字母歪斜變形，潦草到她幾乎認不出來。

另外還有一種方方正正的奇怪文字，字體蒼勁有力，但這種文字是她沒有見過的任何一種文字。

依靠盧米娜拉大師當年嚴苛的書法訓練基礎，才勉強認出用銀河語書寫的內容確實是手冊的一部分。

不過，雷恩·邦特里，那個來自翁德倫的人，居然也會書寫高等銀河語？

而且這狂放不羈、幾乎透著一股不耐煩勁兒的字跡，顯示出他對這種語言有著近乎本能的熟悉感，盡管毫無章法。

油漆匠戰斗機器人用它的金屬臂輕輕推了推她的肩膀。

好吧！

芭麗絲無奈妥協了。

她彎腰撿起沉重的木柄刷子，冰冷的觸感讓她手指一縮。

她蘸了蘸粘稠得幾乎拉絲的深綠色油漆，湊近數據板。

她開始將那份本質上像是教人如何從零開始建造一艘星際飛船的詳細指南，逐字逐句地翻譯成彎彎曲曲的米瑞爾文字，然后涂抹在冰冷的船體金屬上。

她一邊寫著，一邊驚愕的發現。

這手冊的措辭簡單直接得令人意外，步驟分解清晰，連對工程學一竅不通的外行也能看懂每一步的目的。

這本身就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