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下午，店里沒什么客人，我們打算等胖子收完煙熏肉就打烊。店里的伙計我已經讓他們先回去了。

悶油瓶依舊坐在他的“寶座”門檻上看著地上的青苔。

我趴在柜臺上，對著賬本上歪歪扭扭的“胖子體”數字犯愁，這幾天重新開張，各種東西又要重新置備。

“天真！天真！”?胖子那顆圓滾滾的腦袋猛地從后廚簾子里探出來，擠眉弄眼，壓低了嗓子，神秘得像地下黨接頭，“來‘客’了！看門口。”

我心口沒來由地一跳，順著胖子努嘴的方向望去。就看見一個女孩站在店門口，正是林蕓。

她穿著一身素凈的棉麻裙子，頭發簡單挽著，手里拎著個小小的布包，站在門口，眼神有些躊躇地往里張望。

我放下筆，朝門口走了過去，該來的，終于來了。

“您好，歡迎光臨，幾位？”我面帶著服務員的標準笑容對她說道。

她看著我先是露出了一個疑惑的表情，隨后像是明白過來了，勉強地笑了笑回答道，“四位。”

“這邊請。”

林蕓跟著我到了一個四人卡座，就在廚房邊上。不一會，胖子就端上了一壺他所謂的“好點”的普洱，粗瓷壺冒著裊裊熱氣。

我坐在她對面，將菜單遞給她，但她似乎沒什么心思選菜，我就給她推薦了一個套餐。她點點頭，算是同意了。

“吳老板，”?林蕓先開了口，聲音很輕。她沒碰茶杯，手指無意識地捻著布包的帶子，“打擾你們了。”

“哪里話。”?我給她倒了杯茶，橙紅的茶湯在粗瓷杯里微微晃動。

沉默在這小小的角落里蔓延，只有窗外偶爾傳來幾聲鳥鳴和胖子在后廚故意放大的、叮叮當當的剁肉聲——胖子這廝，八成是豎著耳朵在聽墻根。

“吳老板，”?林蕓終于抬起頭，目光直直地看著我，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我今天來，是想……談談那孩子的事。”

我心頭一緊，捏著茶杯的手指微微用力。

“其實上次我還有些話沒告訴你。”?她的聲音有些發澀，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努力組織語言，“我把她放在你門口時，其實也是為了想抹去和這里的一切聯系。不想逃出去，還帶著遭受過痛苦的證據。”

我看著她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聽著她說。

她的指尖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我試過，真的試過。但我騙不了自己，每次看到她，我就像被拉回那個地方，我實在沒辦法去面對。”

林蕓深吸一口氣，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我看著她，心里只有……只有一片荒蕪。我沒辦法給她真心實意的愛。”

我輕輕點點頭，雖然不能完完全全的理解，但我知道孩子應該是父母愛的延續，不該是傷口的延續。

林蕓的目光越過我，望向窗外的那片生機勃勃：“你們為了她肯這樣費盡心力，甚至讓自己身陷險境。也許你們才能可以給她真正意義上的愛。所以，”她轉頭看向我，”我想……如果可以，能不能……讓她跟著你們？就是正式的……過繼。讓她真正成為你們家人。”

這期盼已久的話終于說出來了。

隔間里陷入一片寂靜。后廚胖子的剁肉聲不知何時停了，世界仿佛只剩下窗外風吹過樹葉的沙沙聲和我自己有些急促的心跳。

我看著她。那張清秀的臉上，沒有推卸責任的輕松，只有一種割舍后深可見骨的疲憊和釋然。

她是認真的，認真到把自己血淋淋的傷口剖開給我看，告訴我：你看，我這里長不出花了，但你們可以。

良久，我緩緩吐出一口氣，胸腔里那股憋悶感奇異地消散了一些。我拿起茶壺，給她已經微涼的茶杯續上熱水。

“林蕓，”?我的聲音有點啞，但還算穩，“這事…不小。我們仨都是糙老爺們兒，過日子磕磕絆絆的，可能給不了孩子多精細的生活。而且……”

“我知道。”?她飛快地打斷我，嘴角甚至扯出一個苦澀的笑，“你們能給的，是別的。真心，比什么都強。能有'家'，這就夠了。”

我又沉默了一會兒。耳邊響起小半在院子里被陸地巡洋賤拖著籃子跑的笑聲，腦中閃過胖子在她小手里塞糖時擠眉弄眼的樣子，和悶油瓶默默抱著她等她平穩入睡的畫面。

“行。”?我終于開口，好像一錘定音。

林蕓的肩膀猛地一松，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她眼圈卻迅速紅了，隨后，她將臉藏埋在手臂里。

“謝謝……”?她聲音哽咽，幾乎不成調，“……謝謝你們。”

這時后廚適時地響起了胖子扯著嗓子的吆喝：“客人您的套餐好了！胖爺秘制石鍋雞，錯過后悔一輩子啊！”

胖子掀開廚房的布簾，將石鍋雞端了上來，他裝模作樣地拍著身上的灰，眼神卻亮得驚人，在我們臉上來回掃視，寫滿了“成了嗎？成了吧？”的八卦。

悶油瓶不知何時也站在了后廚門口，雙手放在連帽衫的口袋里。他沒什么表情，目光平靜地掠過我和林蕓，最后在我臉上停留了一瞬。

“怎么樣？”?胖子搓著手，湊過來，壓低聲音，那股興奮勁兒快憋不住了。

“嗯。”?我應了一聲，“回頭把手續辦了就可以。”

“嘿！”?胖子猛地一拍大腿，臉上的褶子瞬間笑成了一朵盛開的菊花，“我就知道！好事兒！天大的好事兒！今兒胖爺我請客！慶祝咱們家……咳咳，那個，添丁進口！”?

他意識到林蕓還在，趕緊咳嗽兩聲掩飾過去，但那喜氣洋洋的勁兒已經滿院子跑了。

林蕓看這胖子這高興的勁，忍不住笑了笑，她又轉頭看了看悶油瓶，悶油瓶朝她輕輕點了下頭，最后她看向我，“就拜托你們了。”

飯后，林蕓沒有久留。她走到院門口，最后回頭深深看了一眼。

“走了。”?她輕聲說，沒有說再見。

悶油瓶站在我邊上一起目送她離開，胖子走過來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你沒和她說小半身體的事。”

“算了，沒必要讓她徒增傷悲。”?

我們三人在門口站了一會，胖子突然用胳膊肘捅了捅我，擠眉弄眼：“哎，天真，你說……咱仨這算不算……正式喜當爹了？前面那都是偷著當的，現在，”

他拍了拍我，“天真爸爸，”又拍了拍悶油瓶，“瓶爹。”最后又指了指自己，“胖爹。”

我突然笑了一聲，“不應該是胖媽嗎？”

胖子一聽我在嘲諷他，就要一腳踹過來，“滾蛋！趕緊收拾桌子去！”

我哈哈大笑著躲開，一溜煙躲回了柜臺。夕陽徹底沉入山坳，暮色四合，院子里亮起了暖黃的燈。

我家的戶口本上，大概很快就要多一個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