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河武館深處,穿過演武場喧囂的呼喝,繞過幾重肅穆的回廊,白管事引著顧云踏入一處掛著“籍冊房”木牌的門廳。
此地格局方正,檀木長案后坐著一位山羊胡、眼神精明的中年文吏,案頭堆疊著厚厚的冊籍,墨香混著陳年紙張的氣息彌漫。
“老錢,辦個‘脫籍入籍’。”白管事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得意,將顧云那份薄薄的賣身契遞上。
錢主事接過,掃了一眼,目光在“顧云”二字和那不過三日的契約日期上停頓,又抬眼仔細打量顧云一番,精瘦的臉上掠過一絲訝然。
“三日?雜役變學徒?”他嘖嘖兩聲,語氣復雜,“小子,你這運道,可是燒了高香。白紙黑字才捂熱乎,轉眼就換了人間。”
顧云垂手肅立,只道:“全賴館主、管事和教頭們抬舉。”
“抬舉?嘿,是本事!”錢主事搖搖頭,不再多言。
他取過一方朱砂小印,在賣身契上重重蓋了個“作廢”的戳記,隨后將其投入案旁一只小小的銅盆。
盆中騰起一縷青煙,那承載著過往卑微烙印的薄紙瞬間蜷曲、焦黑,化作幾片輕灰。
接著,錢主事提筆蘸墨,在一式三份、印著“鎮河武館學徒契書”的正式文書上,工整謄錄顧云的姓名、籍貫(直接寫為白水城)、入館日期等。
文書格式嚴謹,措辭莊重,與那輕飄飄的賣身契截然不同。
“按規矩,”錢主事一邊書寫一邊解釋,“一份留館存檔,一份送呈本城衙門戶房備案,一份……上達天聽,遞往京城武備司總錄。”
他語氣平淡,卻點明這三份文書的分量。
自此,顧云過往的一切痕跡,便被這三份契書覆蓋、定型。
縱是那黑冰臺深挖,線索至此也將戛然而止。
手續辦妥,白管事拍了拍顧云肩膀,笑容真切幾分:“好小子,真給咱長臉!走,帶你去見館主,這份前程,才算真正落定。”
趙鐵樵那處僻靜小院,青磚依舊,竹影婆娑。
白管事與顧云剛踏入院門,便見孫山垂手肅立在外廳檐下,神態恭謹。
廳內,趙鐵樵正端坐主位,捧著一盞熱茶,慢條斯理地啜飲。
他面色紅潤,氣息沉凝,神完氣足,全無半分疲憊或異樣。
見二人進來,趙鐵樵眼皮也未抬,只將茶碗輕輕擱在身旁小幾上,發出輕微的一聲“嗒”。
孫山適時低聲稟報完顧云三日拳法入門之事。
“無心插柳,倒真讓你網住條活魚。”
趙鐵樵這才抬眼,目光如實質般落在顧云身上,語氣聽不出喜怒,只帶著一絲淡淡的審視,“孫教頭眼光不差。”
“館主過譽,是此子自身悟性驚人。”孫山忙道。
趙鐵樵微微頷首,對顧云道:“把那惡虎拳,再打一遍。”
“是。”顧云抱拳應聲。
白管事在一旁低聲提醒:“莫慌,跟雜役院時一般打便是。”
顧云心中了然,面上卻只做認真狀。
他沉腰落馬,起手便是“虎踞”,拳路展開,沉穩凝練,勁力含而不露,將一套入門境界的惡虎拳打得中規中矩。
孫山看得暗自點頭。
白管事則捻著胡須,臉上頗有光彩。
拳畢收勢,氣息平穩。
“三日至此,悟性確屬難得。”
趙鐵樵終于露出一絲極淡的笑意,如同冰面裂開一道細縫,“便是放到九山館,也是值得夸耀一番!”
話鋒隨即一轉,平淡卻帶著無形的重壓:“然武道根本,在‘樁’不在‘拳’。
你這年紀已經偏大,起步終究是晚。
樁功一關,才是真正的龍門。”
他目光轉向侍立一旁的孫山,“孫山,此人既是你發掘,這引路的擔子,便由你挑起來。授他‘鎮河樁’。”
“屬下領命!”孫山抱拳,聲如金石。
趙鐵樵不再言語,重新端起那盞茶,裊裊熱氣模糊了他深邃的眼。
端茶,便是送客。
孫山與白管事心領神會,當即帶著顧云躬身行禮,悄然退出這方靜謐的小院。
孫山對白管事略一頷首:“老白,先帶他安頓下來。拾掇妥當,便來演武場尋我。”
言罷,魁梧身影已大步流星朝武館深處行去。
白管事臉上堆起熟稔的笑,引著顧云穿行在回廊院落間。
“小子,如今算是踏進武館的門檻,一些事情我也給你說說。
武館開門授藝,本是天下布武的學宮之意。
尋常良家子,只要身家清白,銀錢到位,便能按價碼學上一門功夫,此乃‘外門學徒’,來去自由,銀貨兩訖。”
白管事頓了一頓,瞥了眼顧云,“若遇著真金璞玉,如你這般,武館便會延攬入‘內門’,正式拜師,成為內門弟子,才算作自己人。
你如今這‘內門學徒’身份,專為天資卓絕者所設,尚在‘察’字上!
一月內若能將那‘鎮河樁’立穩,突破煉精之境,才算真正鯉魚化龍,登堂入室。
若不成……”他搖搖頭,語氣轉重,“便只能退回外門,再想習武,便只有真金白銀去換!
武館真正的秘傳、扶持、機緣,那是萬兩黃金也買不來的!所以,切莫以為這‘學徒’二字便是高枕無憂,眼前這一個月,才是真正的生死關!”
顧云神色肅然,沉聲應道:“謝管事提點,小子明白,必不敢懈怠。”
說話間,已行至武館西北角一處僻靜小院。
院墻低矮,青苔斑駁,推開吱呀作響的木扉,只見一方窄仄天地。
院中僅容一株瘦勁的老梅,枝葉稀疏。
正對院門,孤零零立著一間青瓦灰墻的斗室,門扉半舊,窗紙微黃。
屋內陳設極簡:一榻、一桌、一椅,墻角置一粗陶水甕,便是全部。
雖簡陋,卻勝在干凈獨立,遠勝雜役院的大通鋪。
“暫居于此,一月為期,無論成與不成,皆需搬離。”
白管事將一枚黃銅鑰匙遞與顧云,又叮囑道:“館中亥正(晚十點)落鑰,各處熄燈,切莫延誤。”
隨即引他認了食堂所在后,便直奔鎮河武館真正的核心腹地,那終日院門緊閉、高墻深鎖的中央演武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