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我看見白龍船居然進入墟境，心中猜測，怕不是鎮海王來尋仇了吧。

又見兩道金光疾馳而來，我正想起劍。

卻看到那兩道金光轟然落地。

然后一本白玉書出現。

我笑起來。

我認識這本白玉書，我也熟悉那道聲音。

我更盼望著見到拾起白玉書的那個人。

我的師傅，天光璟。

他像一縷天光墜世而來，恍如墟境中唯一的星辰。

“師傅！”

我把半枚無憂令交給他。

他卻并無意外的神色，只是有些感慨。

他摩挲著無憂令，心中嘆息，這半枚無憂令對他有用嗎？

有用，因為無憂令是人間權柄和億萬萬生靈信仰凝聚升華而成，身在人間，便可不朽。

但對他又不完全有用，因為他不止處在人間……

這半枚無憂令，只能讓他的道傷不惡化，境界暫時不再跌落，繼續茍延殘喘罷了。

泰冥玄君見到天光璟，先是一怔。

他對此人有印象，當初溯游先秦時代時，他曾見過此人的壁畫。

妖王，天光璟。

萬余年前就存在的在世仙級別的大妖王。

“他何以渡過近萬年歲月？此妖身上必然有大秘密！不過看其境界已經跌落，倒是可以先擒來再說！”泰冥玄君打定主意，若是能從天光璟身上挖出能延壽的辦法，即便無法依靠混元道天鏡回到上古，也能依靠延壽來尋找其他方法。

他雙手結印，口頌玄音。

他影子一陣扭動，隨后竟站立起來，化作人形。

其青面獠牙，眉心嵌有真火玄陽晶，披焰紋虎豹甲，十指如刃，鬼紋遍身。

此為赤僵。

以尸祭煉，能通幽冥，聲如煉獄，赤地千里。

泰冥玄君低喝一聲：“去！”

赤僵應聲而動，“噌”一聲，如離弦之箭躥出白龍船，若巨石墜落砸向天光璟。

簡行天有些咂舌，現在這天下，都喜歡搞這些看起來就陰邪的術法嗎？

能煉制赤僵的，肯定不能歸為正法。

畢竟實力越強的人，越不希望等自己死后還被煉成僵尸、傀儡給別人甚至仇人當打手。

若是這都能歸為正法，簡行天都不敢想象近來已經風氣漸歪的修行界會亂成什么樣。

泰冥玄君自然懶得管天下風氣，他本就是個靠盜墓崛起的窮小子，別說以尸煉僵，便是腐化的尸體都吃過。

一個天資平庸之輩想成為在世仙，厲鬼怨魂都想象不到他吃了多少苦頭。

驅使赤僵先去試試天光璟的成色。

謹慎，是他踏上修行路以來的習慣。只是成就在世仙后大多數情況不再需要他謹慎。

但這個曾聞名于久遠年代的大妖王，即便看似境界跌落了，他也不曾小覷。

他以《煉魄塑魂赤僵冥聲法》煉制的赤僵，能極大的保留尸體的實力，再融入強大的厲鬼操縱赤僵，幾乎相當于半步在世仙。簡行天對上都未必能全身而退。

眼見赤僵逼近，天光璟也不敢怠慢。

若是放到十萬年前，這種不屬生靈的東西，他一個眼神就能湮滅。

若是放到六千年前，這種算作人間大能的東西，他也需出上一拳。

但現在，境界一跌再跌，面對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赤僵，也得全力以赴。

運用身法，躲過赤僵的轟砸。

“麒麟踏瑞！”

天光璟身后有麒麟光影，五色祥云憑空而現，他腳踩祥云，手結“千鈞印”，轟擊在赤僵胸膛。

赤僵倒飛百里，砸入山體。

但下一息，赤僵又看似毫發無損地出現。

這種傀儡，毫無痛覺，唯有摧毀其軀體，方能徹底斬滅。

天光璟暗道一聲：“麻煩！”

手中白玉書無風而動，一張玉頁飛出。

玉頁出現的瞬間，周圍的墟境似乎受到牽引，地面上忽然群山倒塌，似若朝拜。

而天光璟卻在無限拔高，不是他的軀體巨化，而是在他的身下，有一座山，拔地而起！

其高也，欲破天穹。

其貴也，名曰昆侖。

天光璟于山頂盤坐，這一刻，仿佛化作帝君，一掌遞出，天地變色。

“此掌，坐昆侖！”

位于白龍船上的泰冥玄君在天光璟動用此掌的時候，就已經暗道不好。

閃身出現在赤僵周圍，想要替赤僵擋住這一掌。

雖說赤僵是一個傀儡，但也是他的大半身家，這一掌之下，怕是得灰飛煙滅。

這大妖王的實力確實強橫，即便跌落了境界都需小心應對。

因此，他才急忙加入戰局，既不想赤僵就此毀壞，又想與赤僵合力擒住天光璟。

至于強者的面子？

那些曾經試圖在戰斗中和他講面子的修士，早都成了孤魂野鬼，有甚者更是魂飛魄散。

他走到今天，信的是，不管如何對敵，只要贏了，便是臉面。

但天光璟又何嘗看不出他的想法。

一掌遞出，再起一拳！

又一玉頁出現。

昆侖消散，化為萬千祥云。

仙音陣陣，異獸靈珍無數。

仙神乘云御風，落至凌霄大殿。

似有，金光萬道，瑞氣千條。天妃掌扇，天將臨朝。龍飛鳳舞，麟龜呈祥。玉簪珠履，紫綬金章。金闕銀鑾，萬仙朝王。

“此拳，拜凌霄！”

浩浩蕩蕩的東耀神光自凌霄寶殿綻放。

天之大寶，只此一輪紅日。

萬物之生由乎陽，萬物之死亦由乎陽。

泰冥玄君直面“坐昆侖”和“拜凌霄”，只覺得正在與天地為敵，壓力倍增。

當下，也顧不得珍惜赤僵，只能催使赤僵承受“坐昆侖”。

而他自己則運轉自己的根本道法《東岳寶誥》。

“五岳稱贊于東方，三界獨尊于中界！”

“東岳太山定世印！”

巍峨雄偉的太山凝為泰冥府君手中一方寶印，與天光璟的“拜凌霄”碰撞在一起。

玄黑之印與赤金之陽的碰撞散發出恐怖的威勢。

我和李世清不得不飛掠到遠處躲避。

白龍船上，十三皇子被余波沖擊得兩股戰戰，其余太監和御林軍更是被壓得跪伏在地。

而簡行天不同，他則雙目熾熱。

登上山頂的人，遠比山腳下的人更想站在云端。

余波消散。

泰冥玄君負手而立，但依舊能看出來他的寶衣有許多破損。而赤僵，已經死透了，渣都沒剩下。

天光璟則傷勢更甚，他現在的境界不如泰冥玄君，剛才幾乎已經底牌盡出了。

“好一個太山定世印，好一個《東岳寶誥》……”天光璟抹掉嘴角的血跡，半枚無憂令正在修復他的傷勢，雖然于道傷無益，但泰冥玄君的。

他想起來，剛修行的時候，他似乎還把五岳府君當作目標來著，不過是想成為無憂帝君行走天下的使者。

“你的手段比我還要驚世駭俗，我從其中看到了長寂帝君和東耀帝君的影子，你若是能把這一拳一印獻給我，再種下冥聲咒，聽命于我，倒是能留你一命。”

“呵，眼光不錯，腦子卻不怎么靈光。”天光璟平靜地說道，“既想要帝君的傳承，又想逆流上古，在帝君的注視下證道，不如聽我一句勸，放下執念，尚可安度余生。”

泰冥玄君譏笑：“聽你？哈哈哈哈，一個手下敗將，一個茍延殘喘的妖王？你竟然冥頑不靈，今日我便替天行道，斬了你這大妖！”

泰冥玄君負在身后的手中出現一枚白底黑紋的丹藥，然后丹藥轉瞬化作一團靈體，融入泰冥玄君體內。

這是一種特殊丹藥，以自身的靈氣煉制，需要時吸收，能極快地補充損耗的靈氣。

為了接下那一拳“拜凌霄”，他的消耗也很大。

若是天光璟也是在世仙，他早就跑路了。

泰冥玄君再度動用“東岳太山定世印”。

天光璟的白玉書凌空，之前的傷勢雖然在無憂令的加持下恢復，但“坐昆侖”和“拜凌霄”已經無法再使用，白玉書中只剩一張不完美的白玉頁……

但此時，天空中卻傳來一聲佛號：

“阿彌陀佛！”

此聲之下，“定世印”應聲而碎！

45

“施主殺心太重，不如隨我去吃齋念經。”

石象馱著斷掉雙臂的老和尚出現在墟境之中。

泰冥玄君心中已經怒火燃燒，今日是他成為在世仙后最憋屈的一天。

先有一個跌落境界的妖王用出了超乎他想象的手段。

后有一個斷臂和尚破了他的定世印。

自從成為在世仙后，何人敢捋他虎須？

“沒胳膊的老和尚，也敢口出狂言？”

老和尚依舊笑呵呵的，但周身澄亮的佛光大盛，坐下生金蓮。

袈裟渲染成金色，六條金色手臂幻化而出。

中間雙手合十，其余四臂各持法器。

“你若喊我一聲斷臂佛陀，我不挑你理。但你喊我沒胳膊的老和尚，就是你的不對了！”老和尚面映佛光，神態莊嚴。

他雖失了雙臂，但卻鍛了六臂金剛法身！

“睜開你的狗眼看看，佛祖我有幾個胳膊？！。”

泰冥玄君雖然心中怒火升騰，但卻沒有沖動。

顯然也是看出，老和尚不是好惹的貨色。

《東岳寶誥》威能盡顯，似有太山護持周身。

“仰奉行于大道，俯糾察于陰司。”

“掌人間善惡之權，字天下死生之柄！”

泰冥玄君大喝一聲：“汝今違道，以東岳之名，定汝罪，判汝死！”

大道之力顯化，太山虛影化作纏滿怨力、遍布凄慘哀嚎的漆黑鍘刀，懸于老和尚的頭頂，下一刻便要斬其首級，以正視聽。

但老和尚依舊不慌不忙，面色莊重的臉上始終帶著一抹令人摸不透的笑意。

“違道？違誰之道？若我違道，便是道逆天下人也。道若不仁，何以敬天？”

“唵嘛呢叭咪吽。”

六字大明咒一出，天地之中，萬千金蓮一齊綻放，似有琉璃佛國，往生凈土，似有萬千信眾，虔誠誦經，似有和尚洗塵，普度眾生。

那懸于天上的大道鍘刀，此刻卻無法斬落。

老和尚接著說：“施主，不如同我一同歸去。”

此時，金剛六臂，同時結印，老和尚體內的靈氣似涓涓不息。

泰冥玄君見此一幕，目眥欲裂，忍不住大罵：“狗日的賊禿驢！”

這老和尚有病吧？

都是在世仙境界，哪有上來就玩自爆的？

老和尚依舊笑呵呵的：“貧僧今日壽盡，覺地獄之廣袤孤寂，憂無與論道者，故邀施主同游。”

泰冥玄君此時雙目通紅，甚至頗有些怒極攻心，他本也壽命無多，即便能從這想要和他同歸于盡的老和尚手中脫身，也必然身受重創，不日歸天。

“呵呵，真當我怕了你不成？”

泰冥玄君也是果斷，既然進是死，退也是死。

你敢同歸于盡，難道我不敢嗎？

自小混跡在墓地的泰冥玄君，畏懼死亡，只因見慣了生死，又有大道在前。卻又不懼死亡，只因見慣了生死，也明了路在腳下。

“判天下死生之權柄。”

“仁以德仁，回陽手于掌上。”

“此為書生！”

似有一筆落下，萬氣回轉。

泰冥玄君氣息高漲，轉眼竟重回巔峰。

定世印再現，勉強擋住老和尚的佛光。

再頌：

“赫赫玄英之祖，金輪少海之宗。”

“圣心益圣，麗日月于天中。”

“位鎮坤維，功參乾造。”

“示慈尊垂慈之相，開眾生生化之門！”

東岳府君顯化，太山獨尊，千山洞開，萬鬼司迎，三十六署、七十二曹判兇懲惡。

泰冥玄君一手抓向天光璟，看似要與之同滅。

但有一道浩蕩劍氣劈來，化作燃燒著灰燼之火的魔龍！

魔龍兇威，救下天光璟，但那半枚無憂令卻被攝取而去。

或者說，泰冥玄君的目的，就是那半枚無憂令。

劍氣消散，李世清遭到反噬，照痕劍生裂痕。

泰冥玄君哈哈大笑：“和你一個將要坐化的賊禿驢換命，可真是虧到家了，不過便是你想求死，也擋不了我開啟時空之門！”

混元道天鏡的碎片浮現，與攝來的無憂令合為一體，形成一道旋渦之門。

山石、塵埃、佛光、劍氣……墟境中的一切都在被混亂的時空旋渦吞噬！

而后，泰冥玄君悍然撞向佛國，拳砸凈土。

老和尚此時轉身，面向我，看向我。

他的眼中沒有滄桑和痛苦，有慈悲，有安寧。

我聽見，一聲斷裂的聲音。

我聽見，他的聲音：

“昔結千愿鎖，今見舊時人。”

“貧僧洗塵，終此一生，于心無愧。”

昔日你以千愿鎖，渡我回人間。

今日鎖斷，緣盡此生。

太山消融，金蓮凋零。玄君歸寂，佛國墜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