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離開“編號系統”那天，城市下起了雨。

不是磅礴大雨，而是那種像霧一樣纏繞在高樓之間的細雨，濕漉漉地貼在臉上，像某種熟悉又疏離的氣息。林舟穿著醫院里臨時發的淺灰色棉外套，衣領處還別著剛剪下的入院條形碼。他沒有戴帽子，也沒有戴口罩。

走在人群里，他顯得有些不合時宜。

沈念走在他前面，兩人之間只隔著不到一米的距離，卻像是隔著一整段未完成的夢境。

她回頭看他：“還不習慣？”

林舟垂眸，沒說話。片刻后才慢慢搖頭。

“不是不習慣。”

他聲音低啞，“是太熟悉了。”

“……熟悉？”

“我夢見過這條街。還夢見你也在。”

沈念腳步頓了頓，轉回頭。他站在一處商場的屋檐下避雨，雨滴從他發梢滴下來，順著脖頸滑入衣領。他整個人都仿佛還沒從編號系統里脫離干凈，臉色蒼白，眼神空而清。

但他說話時，是帶著一點確定的。

“我夢見你站在這兒，穿著這件風衣，問我同樣的問題。”

沈念盯著他看了幾秒，然后輕聲問：“那你當時怎么回答的？”

林舟看著她，忽而輕輕笑了一下。

“你也沒等我回答，就走了。”

沈念也笑了，轉頭繼續走：“那看來，你那個夢的確是我。”

林舟快步跟上她，撐起一把黑傘——沈念不知道他什么時候拿來的。兩人并肩走在街上，傘面斜斜地傾向她這邊，林舟的肩膀已經被雨水打濕。

“你有沒有發現，”沈念忽然開口，“從我們離開編號系統到現在，你一次都沒問過我是誰。”

林舟沉默了很久，像是這個問題在他腦海里翻滾了不止一次。直到路口綠燈亮起，他才低聲說：

“我覺得你早就不是‘誰’了。”

沈念：“什么意思？”

“就是，”林舟喉結微動，“編號系統里，我們的身份都被重置過無數次。你叫什么，誰賦予你‘沈念’這個名字，或者你是不是在更早的記憶節點里擁有別的身份……都不重要。”

“對我來說，我認得你的方式，從來不是名字。”

沈念轉頭看他，目光復雜。

林舟緩緩地笑了一下，那種干凈而不求回應的笑：“所以你叫什么不重要。我見過你哭，也見過你殺人。我聽過你在夢里說你想活下去，哪怕只是像別人一樣活一次。”

“我不想打斷你認回自己的過程。”

“所以我沒問。”

沈念的眼睛忽地有些濕。

她以為自己早已強大到足以獨自面對現實，足以與這個系統交手，足以不再因為任何一個人而動搖。但這一刻，她忽然意識到，有些真實不是來自現實世界，而是來自某一個始終不問你“你是誰”的人。

這比任何一個名字更像錨。

她低頭，輕輕擦掉眼角的水痕。

林舟沒再看她。他站在她身邊，安靜地和她一起等待下一段信號的出現。

街角的電子屏忽然亮起一條新聞：

“聯合數據庫審計中心今日公布編號計劃終止公報……”

沈念和林舟對視了一眼。

編號系統，真的被終止了嗎？

他們都知道，故事才剛剛開始。

—

他們在一家無人咖啡廳坐下。

木質桌面泛著舊光，機器后面沒有服務員，只有一排接入了城市中樞系統的AI點單屏。沈念挑了一杯熱紅茶，林舟沒選任何東西，只把手放在桌上，掌心朝上，一枚淺銀色的圓形芯片貼在他的皮膚里，在室內光線下閃著微光。

“還在閃。”沈念盯著那塊芯片看。

林舟收回手，似乎不打算遮掩：“編號殘留。”

“你不是已經清除權限了嗎？”

“權限清除不等于記憶重置。”他說得很淡，“編號系統的底層邏輯，從來都不是‘抹除’，而是‘重寫’。”

沈念怔了一下。

林舟繼續道：“編號的人，就像一塊白板。他們不把你以前的筆跡擦干凈，而是直接寫上新的。你以為你忘了，其實只是因為‘當前版本’覆蓋了舊內容。”

他說到這兒，聲音忽然放低。

“我現在，有時候會夢見三個不同的‘沈念’。”

沈念一怔：“三個？”

“一個是我們在實驗里共同生活的‘沈念’，那個喜歡一遍遍研究錄像的人；一個是在醫院里我們初識時，你還叫‘林舟’那段日子；還有一個，是我小時候夢里反復出現過的一個模糊身影，長得像你，但我不知道她是誰。”

他頓了頓，望向沈念。

“我不知道，這三個，是不是都是你。”

沈念沒有立刻回答。

她的腦海中，有一個詞開始浮現：“疊影錯位”。

她曾在編號系統的數據資料中看過這個術語——當一個人被強行植入多重身份或記憶時，大腦無法將所有現實統一，于是會出現人格延遲、夢境混亂、時間錯亂等癥狀。

而林舟，很顯然，正處于那個邊界線上。

“你知道自己被編號過幾次嗎？”她低聲問。

林舟搖頭。

“你呢？”

沈念一笑：“我連自己是不是原始編號都不確定。”

空氣里凝結了一陣難以言說的沉默。

桌邊的AI系統忽然彈出提示音：“林舟，編號記憶監控異常，是否啟動修復協議？”

林舟沒有應答。

沈念一把關掉顯示器，眼神銳利：“別點。”

林舟沉默地看著她，眼底浮現一絲奇異的笑意。

“你怕什么？”

“怕你一旦修復，編號系統就能再次入侵你的意識。”她說，“他們在放你出來之前，一定設定了某些觸發機制。”

“或許這場重逢，本身就是一場系統策劃的測試。”

林舟靜靜望著她。

他的目光平靜，卻在某個瞬間透出了一絲……破裂感。

“所以你才一直不信我是真的自由。”

“我不是不信。”沈念聲音低了些，“我只是不敢相信——這個系統……會放任任何一個逃脫的人真正自由。”

林舟垂下眼眸。

過了許久，他才輕聲問：“那你還愿意留在我身邊嗎？”

沈念沒有回答。

她只是伸手，將那枚閃著光的編號芯片，悄悄扣進自己掌心——

“林舟，如果他們再來找你。”

“我會先讓他們找我。”

那一刻，她的眼神堅定得像是從灰燼中走出的火種。

她終于知道，林舟從來不問“你是誰”，不是因為他不在意，而是他早已在每一次沉默中，用盡全力確認了——不管你是誰，我都認得你。

認得你在迷霧里的輪廓，在崩塌后的姿態，在所有虛構中，那個唯一能令我放下懷疑的真實。

他們在編號系統外的第一次重逢，就這樣，在現實世界這場精心設計的幻覺中，被悄然記下。

—

下一章預告：

第十六章《他們正在為你重建記憶》

實驗編號的殘留效應開始蔓延，城市內多個編號人出現“夢境同步”現象。沈念在一場突如其來的暈厥中，進入了某個她根本不記得的“記憶室”——墻上貼滿了她從未拍過的照片，而所有照片里，都有林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