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從那個光線幽深的樓梯井里走出,迎面卻不是陸宅原本熟悉的木質長廊,而是一段嵌著花紋銅釘的暗紅地毯通道。
空氣里彌漫著陳年檀香的尾氣,帶著一種掩蓋不住的甜腐味。那是種舊日貴族家中常見的味道,混合了香灰、藥材與時間。
沈念一時分不清,是從地下爬上了夢,還是掉入了現實。
通道盡頭,是一扇深色實木門。她站在門口,沒有立刻推開。手輕輕搭在門把上,感受到金屬溫度與皮膚之間一層細膩的隔膜——像是在提醒她,門后不是她該踏入的地方。
門自己“咔噠”一聲微響,慢慢地開了一條縫。
里面很安靜,一種過分安靜的靜。像有人刻意吸走了空氣中所有的波動與喘息,只留下時間本身,在壁爐未熄的灰燼中微微下陷。
她走進去,腳步聲落在毛毯上幾乎聽不見。卻有一盞小燈,仿佛感知到了有人靠近,在角落里悄然亮起。
那是一間很大的起居室,卻比起主宅的裝潢,更像是某種紀念空間。四周墻面陳列著大幅素描肖像,全是陸家的成員:年輕時的陸父,英俊但面冷;少年時代的陸辭洲,穿著黑西裝站在畫面邊角,眼神像是剛從風里回來。
而正對著沈念的,是一幅油畫風格的女性肖像。
畫中女人并不美麗,面容清冷,卻極有張力。她穿著深墨綠色的旗袍,脖頸微微偏向左側,像在凝聽什么。眼神里有種熟悉的質地——那是沈念在鏡子里偶爾才會捕捉到的錯愕與壓抑。
她的心驟然一緊。
那不是她的臉,但像她。像極了她失眠那晚在銅鏡里看見的自己。
她走近那幅畫,看清右下角有個落款。
——L.M.
陸母。
沈念感到一股寒意從后脊梁慢慢攀上來。她轉頭,看向墻角的立柜,那是一只典雅但封閉的玻璃柜。她走過去,發現柜內擺著三本泛黃的日記本,一只發舊的錄音筆,和一把鑰匙模樣的胸針。
她試著打開柜門,卻發現無論如何也打不開,像是需要某種特定的機關。
就在她蹲下身時,起居室另一頭傳來一道聲音。
“你終于來了。”
聲音不輕不重,像是從地板縫隙里滲出來,又像從高處落下來的雨滴,冷靜,干凈,帶著微弱的磁性。
她站起身,緩緩轉頭,房間里什么人也沒有。
但那聲音再次響起,這次近了一些——
“她也站在這幅畫前,看了很久,然后說,你可能會來。”
沈念喉嚨有些發緊,幾乎脫口而出:“你是誰?”
那聲音笑了笑,卻沒有回答。
只是說:“你已經越來越像她了。連眼神都一模一樣。”
空氣仿佛結了一層薄冰。
沈念沒有再開口。她知道,這不是幻覺。不是精神紊亂,不是藥物反應,也不是自我催眠。
而是這個家,正在以一種不屬于現實的方式,對她進行回應。
回應她的到來,回應她的靠近,也回應——她身體里那塊,逐漸蘇醒的,未知記憶的倒影。
她站在那幅畫前,愣了很久。
油畫的顏料早已干透,筆觸粗糲,尤其是眼部的那一筆,像是用盡全力壓住了情緒。沈念越看越覺得那雙眼睛不像是畫上去的,而像是某個真正活過的人在某一瞬間凝視的投影,凍結在畫布上。
而那聲音還在繼續,像是知道她不會離開,也不會逃走。
“你總是覺得自己是在替誰活著,是不是?”
沈念沒說話,肩膀卻微微繃緊。
“可你有沒有想過,你不是替代品,你是承接者。”
這句話像一根針,扎在她記憶模糊地帶的某個節點上。
她回頭看了一眼那只打不開的立柜,又看向左側墻上那面不起眼的小鏡子。那面鏡子圓形邊框,有些老舊,但表面干凈得異常,就像——
她忽然意識到,這間屋子沒有監控器。哪怕在陸宅這種嚴密監控的宅邸內,這里居然沒有任何攝像頭。
可如果這不是遺忘,而是刻意隱藏呢?
她走向那面鏡子,在鏡前站定。鏡中映出她此刻的臉——眼神冷靜,卻藏著疑問,肩膀略微緊繃,仿佛下一刻就會轉身逃離。
她慢慢抬起手,在鏡子邊緣敲了三下。聲音低沉而鈍,傳導感不對。像不是玻璃,而是一種更厚重的物質。
她俯身從口袋里拿出那枚胸針,那是柜中唯一看似“無用”的物件,卻像是一把鑰匙。她試著將胸針尖端插入鏡框下方的一道細縫里——“咔噠”一聲,那縫隙應聲微動。
鏡子輕輕往前彈出半指厚的距離,沈念心跳慢了一拍,隨后用雙手將整面鏡子向外拉。后方不是墻,而是一扇暗門,一條通往更深的內部走廊緩緩展開。
走廊盡頭有光,細碎地從某處反射進來,像水波輕拍地面。
她邁步進去。那是一間非常狹長的放映室,兩側是玻璃墻,中間是一臺古老的8毫米放映機,椅背上還搭著一條灰藍色的披巾。
沈念走近,玻璃墻后,是一面面被切割的監控畫面。
她意識到,那不是現在的監控,而是——
記憶錄影。
每一塊屏幕上都播放著不同時期的“她”。那個小女孩,有時穿著白裙,在院中跑;有時坐在床邊盯著鏡子,嘴里念著她聽不見的詞;有時卻靜靜地站在樓梯盡頭,盯著某個角落像在等誰。
她像是被提前種植進了這些影像中,早在沈念還沒知覺她存在的時間里,便已經活在這里。
其中一塊畫面,忽然出現了“陸母”。
她站在同樣的位置,看著鏡子,低聲說話。旁邊站著的,是年幼的陸辭洲。他的眼神不帶情緒,但眉心壓著一股莫名的不安。
“如果她再做同一個夢三次,就可以啟動‘替身程序’。你要記住,那不是你媽媽。”
“那是誰?”
“是你未來必須保護的人。”
“我不懂。”
“你懂的,辭洲。你只是怕聽見自己懂了而已。”
沈念的呼吸緩慢,卻有些發緊。
她緩緩坐在放映機旁的那張舊椅上,身體與記憶的重量在她肩膀交匯。
她想起剛進陸宅那晚,陸母對她說的第一句話:“你像極了她。”
她一直以為那只是巧合,是長相,是氣質,是遺憾的投射。
可現在她知道,那是一種確定。
這不僅僅是像,而是某種刻意培育出來的“再現”。
她站起身,手指在放映機上滑過,觸到一段還未放出的膠片。
她看見膠片上的編號——“LM-替代測試-T06”。
沈念忽然明白,這里是整個陸宅最深處的記錄室。
而她即將知道,下一段影像里,到底藏著誰的臉、誰的聲音、以及誰的遺言。
她輕輕按下了播放鍵。
下一章,將從鏡頭中揭開——她,或她們的真相。
【第十四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