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道自己是先聽見聲音的,還是先醒來的。那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漂過來的,穿透了很多墻、很多時間、很多不屬于她的層疊,然后在她的耳膜邊緣停下。
她睜不開眼,但耳朵是打開的。她能聽到一種輕微的電流聲,在頭頂嗡嗡響起。然后是一段錄音帶啟動時的卡頓,一聲咔噠,接著是空氣中多出來的靜電味,和極低的背景噪音。
有人在說話,是一種機械轉寫的女聲,沒有情緒,語調平穩。她說:“實驗記錄編號LZ,第四階段,替代模型第一次失敗。同步人格出現信息泄漏,出現需要重新穩定主意識模塊。預計將在下一周期啟動夢境重構程序。”
那聲音念得很慢,像是在刻意讓某個不確定的對象聽明白。
她的腦海像被扯開了一條縫,那道縫里滲出一段她并不確定屬于自己的畫面。一個女孩坐在金屬椅上,背影很小,兩只手被綁在椅背后,頭發貼在脖子上,有水滴順著下巴滑落。但她沒有發出聲音,她只是一直盯著正前方的一面墻。那面墻上有一塊玻璃鏡,她在等鏡子后面的某個人出來,或者開口,但沒有人來,也沒有人出聲。
她想喊,但沒有聲音。她試著動動手指,卻感覺手臂根本不在自己身上。她像是被塞進了另一個身體,那個身體小,冰冷,并且很安靜。
錄音繼續。里面傳來的是另一個女孩的聲音,聲音里帶著哭腔,但又極力想讓自己聽起來正常。她說:“我不想再進去。每次夢到她,我就開始覺得我不是我。她的東西會跑到我夢里,她住進我身體里,我控制不了。我不想變成她,我不想讓她活下去。”
聲音戛然而止。
設備輕輕咔噠一下,像是磁帶到了頭,自動停下了。那一刻,整個空間像是被切成了兩層。她的耳邊只剩下自己的心跳聲,一下一下,像是要把那句“我不想讓她活下去”敲進她的骨頭里。
她的呼吸忽然變得短促,胸口被壓著,像是有人從夢里用一只手伸進來,扣住了她的肺。她猛地睜開眼,世界一下子從灰色坍塌成現實色。她看到天花板,看到燈帶,看到陸辭洲坐在她旁邊的影子。
而那臺錄音機上的紅燈還亮著,像是還沒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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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從她睫毛輕輕顫動那一刻察覺她要醒了的。
那種顫動太細,幾乎不可見,卻帶著某種不屬于昏迷狀態的主動神經反應。像是一只在深冬里縮在羽毛中的鳥,忽然意識到身邊空氣在變暖。
陸辭洲沒有出聲,只是下意識將身體往前靠了半寸,保持距離,卻也保持注視。他的左手放在膝上,右手輕扣著椅子扶手,指節之間微不可察地緊了一下。那是他壓抑慣了的反應,當某件事情即將超出掌控時,他總是先收住自己的身體。
她睜眼的方式也很安靜,沒有劇烈動作,沒有驚叫,只是眼球先動了一下,然后才緩緩張開眼皮。那一瞬間,她看起來不像是醒來,更像是返回。像是她的意識被誰暫時借走,現在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體里。
他看著她的目光里多了一點極細微的警惕,不是懷疑她,而是對那個可能“不是她的她”產生了遲疑。
他們之間隔著一臺錄音機。
紅燈還亮著。
他移開了目光,看向那盞紅燈。光不強,卻在這片偏灰偏藍的空間里顯得分外扎眼。那盞燈幾乎像是活的,不是提示,也不是裝置,而是某種帶有意志的旁觀者,像是一直在等他們說些什么,又像是故意不說完的見證者。
“你聽見了嗎?”他聲音很輕,像是怕吵醒什么。
沈念沒有回答,只是點了點頭。她試圖撐起上半身,陸辭洲立刻伸手扶了一把,動作不大,但穩。
她靠著墻坐直,手指下意識地拂過地磚的邊角,像是確認真實。她喉嚨很干,開口時聲音沙啞,卻仍然清晰:“那個聲音……不是我小時候的錄音?!?
陸辭洲點頭:“我知道?!?
她的目光轉向那臺錄音機,眉心微微皺起,像是在回憶,又像是在確認某個她始終不敢相信的可能。
“我小時候錄音是數字編號,不是磁帶。那種標簽紙……是我母親實驗室的格式?!彼D了頓,又說,“但她的實驗不允許家屬介入,我不能是實驗對象。”
這句話說完,空間里忽然安靜了兩秒。
陸辭洲沒有立刻接話。他只是看著她的側臉,看著她說這句話時眼神里的空洞感,是那種用理智復述邏輯的方式,試圖掩蓋情緒的崩口。
她在用推理保護自己。
他緩緩說:“也許你不是主動參與的對象?!?
“什么意思?”她轉頭看他。
“也許,”他語速依舊緩慢,“你只是從一開始,就被當成了那套系統的一部分?!?
她沒有說話,眉心緊了一點,指尖在腿側抓了一下衣料,然后垂下眼。她低聲說:“但我現在還能醒來,說明我還不是她,對嗎?”
陸辭洲這一次沒有回答。因為他也不確定。
他們之間,又一次沉默了下來。而那臺錄音機上的紅燈,忽然閃了一下。
緊接著,原本已經播放結束的磁帶,竟然自動倒帶,發出“咔噠——”一聲,然后,第二段錄音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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錄音重新啟動時,聲音是碎的。
像是某個磁頭跳過了該有的軌道,在回歸正常播放之前,先釋放出了一段扭曲的噪音。那噪音聽上去不大,但卻像是一種粘稠的意識,在空氣中拉扯著人的神經。
沈念下意識屏住呼吸。
第一句完整出現的是一個男聲,比上一段女孩的哭聲冷靜太多,語調干凈,節奏像是在讀報告,卻隱含著某種她無法言喻的熟悉。
“模擬通道第二組對照實驗開始。代號林舟當前主意識穩定,備用意識存儲狀態清晰,受控反應正常。A7編號進入協同狀態,情緒響應達到設定波段。請繼續?!?
她的手指微微收緊。
林舟這個名字,再次出現。
而且,不是作為她,而是“另一個她”。
她感覺到空氣仿佛變涼了幾度,不是空間變化,而是情緒在下墜。那種下墜感不是害怕,是一種強迫記起的撕裂。就像有人用磁力,把你藏在腦海深處的某段記憶強行調上來,即便你從未真正“看見”過它。
接下來的幾秒錄音,是兩個聲音的來回。
女孩的聲音先響起,語氣平靜:“我可以繼續,但我想知道,如果她醒來了,會發生什么?!?
男聲回答得很快:“我們會終止實驗,封存狀態數據,恢復你作為唯一原型的權限?!?
“如果她不愿意被替代呢?”
“那她將無法承接完整人格的邏輯負荷,系統會自動替你保留核心意志。”
這一段對話極短,卻像釘子一樣,生生釘進了沈念的神經。
她終于開口,聲音幾乎是咬出來的:“他們在說的‘她’是我。”
陸辭洲沒點頭,也沒否認。他只是靜靜看著她的反應。
沈念的眼神有點飄。她看著墻,看著那面鏡子后暗著的觀察室,好像想看穿整個系統的過去,看穿那個曾經安排過這一切的“誰”。
而錄音還在繼續。
男聲又響起:“林舟,如果你愿意進入深層并重啟核心鏡像,我們可以嘗試實現‘雙軌嵌合’,那樣你們兩個就不會沖突了。”
女孩的聲音卻很輕:“可我不確定,她愿不愿意成為我?!?
沈念閉上眼,幾秒后睜開。
她聲音極輕,卻極堅定:“我不愿意?!?
陸辭洲聽見這句話時,眉頭動了一下。他知道她在說什么,也知道這一刻她不是在回答錄音,是在對整個過去、對整個系統說“不”。
而這句“不愿意”,像是激活了什么。
錄音戛然而止。磁帶斷帶了。
一聲刺耳的“吱——”,像是被割裂的神經,響在他們中間。
錄音停止了,但空間更沉了。像是這臺機器,突然失去了證人。
沈念緩緩站起身,像是整個身體都陷在某種粘稠的記憶膠質中。她走到那臺錄音機前,低頭看著那截露出一半的磁帶,手指伸出去,輕輕按在了標簽上。
她低聲說:“這不是她的錄音?!?
陸辭洲:“我知道。”
沈念看著他,眼神第一次像是在用身份以外的方式確認自己:“這,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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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辭洲沒有立刻接話。
他只是站在原地,安靜地看著沈念。那種看,不再像是一個研究者對實驗體,也不再像是一個守護者對待病人,而是像某種遲來的、終于脫掉系統濾鏡之后的“平視”。
而沈念也沒有再多說。
她只是蹲下身,關掉了錄音機,將那盤斷帶輕輕取出。磁帶外殼因為年代久遠,邊角處已有輕微裂痕。她捏住邊緣,沒有立即收起,而是盯著標簽紙上那個字母“LZ”看了很久。
“你知道這是什么編號邏輯嗎?”她問。
陸辭洲微微一頓,語氣低沉:“是系統內部用來標識實驗階段的代碼?!?
沈念沒抬頭:“不是你的名字縮寫?”
他沉默了一秒,隨后輕聲道:“不是。但我母親設計這套系統的時候,她的實驗室編號,是以我的名字首字母命名的?!?
她點點頭:“所以,LZ,不是你,但也不是我。是整個系統的代號?!?
她站起身,將磁帶放進口袋,望向鏡子的方向。
“你母親還活著嗎?”
“她在六年前去世了?!彼D了頓,“但她留下了部分系統權限,轉交給了項目核心庫?!?
“現在誰掌握它?”
“官方名義上是封存。但你知道,真正有價值的系統,從來不會被真正封印。”
沈念笑了,很輕,是一種自我嘲諷式的笑。
“那我現在該叫什么?沈念?林舟?A7?LZ?”她轉頭望向他,“你覺得,哪一個才是真實的我?”
陸辭洲看著她,沒有立刻回答。
他想了很多答案,比如“你選擇的就是你”,比如“現在這個你最真實”,比如“這些都是過程”。但他最終沒有說出口。
因為她已經不再需要一個安慰性的解釋。
她要的是——主導權。
果然,沈念接下來說的話就帶著一種沉靜到極致的冷靜。
她說:“我要進入系統核心。我要看到母體建模文件?!?
陸辭洲眉頭一蹙:“你知道那意味著什么嗎?”
“我知道?!彼凵駴]有絲毫動搖,“我不知道他們給了我多少假記憶,但我知道,只要不進那個地方,我永遠只能在別人寫好的劇本里活著?!?
他走近半步,聲音低了一度:“你醒來之后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反應,都已經被系統錄入。你一旦接入主模型,所有反饋將被自動納入重構邏輯。”
“那就讓它錄。”她平靜地說,“我也想知道,當一個人知道自己是被編排的之后,她還能不能推翻那個系統?!?
這一句話,讓空氣瞬間安靜。
陸辭洲望著她,那一刻他終于不再像是那個什么都知道的旁觀者,而像是一個曾經也想掙脫命運模型的人。他沉默了很久,最終緩緩點頭。
“我帶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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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辭洲走在前面,沈念跟在他后面,兩人并肩穿過那條封閉通道時,空間忽然陷入一種異常的寂靜。
不是無聲的那種寂靜,而是一種所有物體都在屏息的感覺。像是整棟建筑都知道,他們正在接近一個不應該打開的節點。
陸辭洲取出一張深灰色的磁卡,插入墻壁邊的隱藏卡槽中。隨著“咔噠”一聲輕響,原本一整面看似封死的墻體緩緩向上升起,露出一條全黑的狹長通道。
里面沒有燈光,只有冷風。
“這段是最原始的核心接入區?!标戅o洲聲音很低,“只有最初的建模人可以進入?!?
“我不是建模人?!鄙蚰钶p聲說。
他沒說話,只將一盞備用光源交到她手里,然后帶頭走了進去。
走廊狹窄到幾乎只能容兩人錯身,墻面沒有金屬的光澤,而是用一種吸音泡棉覆蓋,走進去之后幾乎聽不到腳步聲。空間被極度壓縮,只剩下呼吸和心跳。
“你母親在這里建了主模型?”沈念問。
“是。也不是?!彼卮鸬煤八皇堑谝晃惶岢觥豢吭洃洠刻娲烁窠!娜?。”
“你剛才說,我不是唯一的沈念。那前面……還有幾次?”
“七次?!?
這兩個字落下的瞬間,沈念停住了腳步。
“我是第八個?”
“編號上,你是A7。但真正完成三段以上替代流程的,只有你和另一個人?!?
“誰?”
他沒有回答。
他們繼續前行,直到通道盡頭,那扇門終于出現。
那不是普通的門,是一面鏡子——一整面覆蓋整扇墻的沉靜鏡面。鏡子中,他們并肩站著,卻各自沉默。
沈念盯著自己的倒影,像是第一次真正“看見”這個人。鏡中她的臉太熟,又太陌生。光線在她額前投出微光,像是另一個人的形象,壓在她臉上,看不清哪里是她自己。
她忽然問:“我能不能選擇,不進去?”
陸辭洲沒有立刻答。他只是看著鏡子中的她,然后緩緩說出一句話:
“你當然可以不進去,但你得先搞清楚——你現在說話的這個‘你’,是不是最后那個真正的你?!?
沈念沒有動,但她知道,這句話是關鍵。
也許她現在所說、所想、所決定的每一件事,都還只是程序中的一環,是某種被設定好的路徑。
也許她眼前這個“沈念”,只是系統在第八次模擬中生成的最理想形態,而真正的她——那個原型、那個失敗過的林舟、那個沉默在鏡子背后的人,早就死了。
她忽然有點想笑。
不是覺得諷刺,是一種徹底的、無法驗證自身真實性后的輕飄。
她轉身,看向陸辭洲。
“如果我現在就死在這里,系統會重啟我嗎?”
陸辭洲眼中沒有一絲波動,只淡淡地說:“系統會先標記你為不可逆,再尋找下一位‘沈念’?!?
“原來我死了也有人替。”她輕聲道。
她的手搭在鏡面上,冰冷,干凈,沒有回聲。她低聲說了一句,仿佛是對鏡中的自己說,也像是對一個旁觀了她一生的虛構者說:
“好,那我進去。但不是為了讓誰替我活著,而是為了看看,我能不能真的死一次?!?
—【第十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