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星子縣被驕陽炙烤,通往硯坊的山路彌漫著石材特有的清冽氣息。顧沉跟著蘇悅轉過一道山彎,眼前忽然出現大片裸露的巖石,青灰色的石層中夾雜著點點金星,在陽光下閃爍如碎鉆。“這就是宋坑,金星石的主產地。”蘇悅解釋道,她今天穿了件淺灰色的工裝襯衫,袖口高高挽起,露出腕間一只刻著“硯”字的老銀鐲,“宋代《云林石譜》記載,‘星子石,色青黑,金星散布,如雨點’,說的就是這里。”
制硯工坊坐落在山腳下,木門上掛著“守硯齋”的匾額,被歲月磨得發亮。推開門,一股混合著松煙、石粉和樟木的氣息撲面而來。七十二歲的周師傅正戴著圓形老花鏡,手持刻刀專注地雕琢一方硯臺,身旁的水盂里浮著一層金砂般的粉末——那是雕刻時落下的金星石屑。
“周師傅,打擾您啦。”蘇悅笑著打招呼,從帆布包里取出個油紙包,“給您帶了牯嶺鎮的茶餅,配云霧茶正好。”
周師傅抬頭,眼角的皺紋笑成一道溝壑:“丫頭片子又破費。”他接過茶餅,目光落在顧沉身上,“這位就是你說的設計師?”
“顧沉,建筑設計師,想把金星硯的文化融進項目里。”蘇悅側身介紹,手指不經意間拂過案幾上的《星子硯譜》,書頁上還夾著幾片干枯的艾草。
周師傅上下打量顧沉,忽然伸手握住他的手腕,粗糙的掌心摩挲著他的虎口:“手勁不錯,可惜沒沾過石粉。”他松開手,指了指墻角的石坯,“想懂金星硯,先學挑石頭。”
顧沉走到石堆前,看著大小不一的石料有些發怔。蘇悅拿起一塊拳頭大的石頭,對著光轉動:“您看這面,金星分布均勻,如漫天星斗,是上品;這面紋路雜亂,只能做硯臺底座。周師傅說,挑石如相人,要看風骨。”
“丫頭說得對。”周師傅放下刻刀,從抽屜里拿出一方舊硯,“這是我祖父傳下的‘星漢硯’,你看這金星,像不像銀河落九天?當年他為給白鹿洞書院制硯,在這宋坑里一住就是三個月,硬生生從三萬塊石頭里挑出這一塊。”
顧沉接過古硯,觸感溫潤如脂,硯池里還殘留著陳年墨痕。他忽然想起白鹿洞書院的古硯,兩者竟有相似的氣韻。“制硯分幾步?”他問。
“四道:采石、制坯、雕刻、磨光。”周師傅伸出布滿老繭的手指,“采石要趁秋冬,此時石脈沉靜;制坯需留三分天然形,所謂‘天人各半’;雕刻要順紋而刻,就像你們蓋房子要順著山勢;磨光得用細糯米漿,磨足七七四十九天,硯臺才會‘發墨如油’。”
蘇悅從架子上取下一塊半成品硯臺,指著上面的五老峰雕刻:“您看這線條,周師傅不用畫稿,全憑記憶和手感。他常說,每道刻痕都是和石頭的對話。”
顧沉盯著硯臺上的山峰,忽然想起三疊泉的石階——那些看似隨意的轉折,實則暗含水流走向。他掏出速寫本,畫下硯臺的輪廓,旁邊標注:“建筑的‘留白’與硯臺的‘天然形’異曲同工。”
周師傅湊近看畫,忽然用刻刀輕點紙面:“小伙子,你這線條太硬,得像這樣——”他握住顧沉的手,在紙上劃出一道流暢的弧線,“像廬山云霧那樣軟中帶剛。”
顧沉一愣,感受到老人掌心的溫度和刻刀的力度。這雙手,不知雕刻過多少方硯臺,又承載著多少代人的技藝傳承。他轉頭看蘇悅,發現她正專注地望著自己,眼中閃爍著驚喜的光芒,仿佛看到了某種跨越時空的共鳴。
“中午在這兒吃飯吧。”周師傅站起身,拍了拍圍裙上的石粉,“老婆子燉了石雞,你們嘗嘗鮮。”
飯桌上,周師傅的老伴端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石雞湯,湯里浮著廬山石耳和枸杞。“多喝點,補補體力。”她笑著給顧沉盛湯,“這石雞是廬山特產,專吃山果昆蟲,肉質鮮嫩得很。”
蘇悅悄悄告訴顧沉:“周師母釀的楊梅酒才是一絕,不過周師傅不讓她多喝,說酒氣會壞了制硯的手感。”兩人相視而笑,氣氛輕松融洽。
飯后,周師傅帶他們來到后院的磨光坊。一位年輕匠人正在用糯米漿打磨硯臺,手臂起落間,石粉與漿水混合成乳白的液體。“這道工序最磨人,”周師傅說,“從前學徒要先磨壞三百方硯坯,才能碰刻刀。”
顧沉注意到墻角堆著許多廢棄的硯坯,上面布滿深淺不一的刻痕。“這些是?”他問。
“出師前的‘試刀石’。”蘇悅輕聲說,“周師傅的徒弟們,都要在這些石頭上刻滿廬山百景,才能正式拜師。”
夕陽西下時,顧沉和蘇悅告別周師傅。老人往顧沉手里塞了塊未打磨的金星石:“帶回去把玩,石性養人。”蘇悅則從自己的背包里取出個小布袋,里面裝著曬干的廬山艾草:“放在車里,驅蟲避邪。”
返程的路上,蘇悅忽然指著車窗外的山峰:“看,五老峰的輪廓,像不像周師傅硯臺上的雕刻?”顧沉望去,夕陽為山峰鍍上金邊,果然與硯臺上的線條別無二致。
“其實金星硯的魅力,”蘇悅輕輕撫摸著腕間的銀鐲,“不僅在工藝,更在它承載的情感。每一方硯臺,都是匠人與廬山對話的結晶。就像周師傅說的,‘石如其人,硯如其心’。”
顧沉轉頭看她,晚霞為她的側臉染上一層暖紅,發梢被山風吹起,拂過她專注的眉眼。他忽然想起在白鹿洞書院拓印時,她眼中的光;在三疊泉避雨時,她身上的茉莉香。這些碎片般的記憶,此刻竟像金星石上的斑點,在他心中連成一片璀璨的星空。
“蘇悅,”他忽然開口,“謝謝你讓我看到,文化不是標本,而是活著的傳承。”
她一愣,隨即笑了,笑容如廬山云霧般溫柔:“該說謝謝的是我。你讓我知道,古老的智慧也能在現代建筑中重生。”
車窗外,星子縣的山巒漸漸遠去,顧沉握緊手中的金星石,感受到石面凹凸的紋理。他知道,這不僅是一塊石頭,更是一段歷史,一份情懷,和一個漸漸清晰的靈魂。
夜幕降臨時,兩人回到牯嶺鎮。蘇悅忽然想起什么,從包里取出個信封遞給顧沉:“這是我整理的金星硯文獻,或許對你設計有幫助。”
顧沉接過信封,觸到里面硬硬的東西。打開一看,竟是塊打磨光滑的金星石吊墜,上面用細銀絲勾勒出三疊泉的輪廓。“周師傅教我磨的,”蘇悅輕聲說,“算是...文化顧問的見面禮。”
顧沉望著吊墜,心中涌起暖流。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早已不是初來乍到的過客,而是被廬山的山水人文深深浸潤的歸人。而這一切,都始于那個花徑邂逅的清晨,那個如詩如畫的女子。
這一晚,顧沉在速寫本上畫下金星硯的剖面圖,旁邊寫下:“石有金星,人有真心。以心傳藝,方得永恒。”他知道,在即將到來的項目挑戰中,這顆真心,將是他最堅實的基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