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廬山褪去了春寒,陽光透過香樟樹的枝葉,在白鹿洞書院的青石板上織就一片碎金。顧沉跟著蘇悅穿過欞星門,鼻尖縈繞著若有若無的墨香,那是歲月沉淀的味道。抬頭望去,“白鹿洞書院”的匾額高懸,筆力蒼勁,仿佛能看見朱熹當年在此揮毫的身影。
“欞星,即文星。”蘇悅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古人認為,祭欞星如祭文曲星,能保文風昌盛。”她穿著淺藍色的中式立領襯衫,袖口繡著書院的古柏圖案,發間的木簪換成了刻有“白鹿”的玉簪,與周圍的古建相得益彰。
顧沉注意到門兩側的對聯:“鹿鳴呦呦食野之蘋,洞戶深深育士以德。”蘇悅見他駐足,便解釋道:“這是集《詩經》和書院典故而成,上聯說的是白鹿銜花的傳說,下聯則是朱熹辦學的宗旨。”
穿過泮池時,蘇悅忽然停住腳步,從包里取出一枚銅錢:“按古禮,新入學的學子要繞泮池三圈,投錢入眼,求學業精進。顧先生要不要試試?”她的眼中閃爍著調皮的光芒,仿佛回到了孩童時代。
顧沉接過銅錢,手指觸到她掌心的溫度。他走到池邊,瞄準水中的石制錢眼,輕輕一擲。銅錢在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撲通”一聲落入眼中,濺起細小的水花。蘇悅拍手笑道:“看來顧先生文運昌盛,定能設計出傳世之作。”
明倫堂內,光線透過雕花窗格,在古樸的課桌上投下雅致的圖案。蘇悅輕輕撫過桌面的紋理:“這些桌子都是按明代形制復原的,你看這榫卯結構,不用一根釘子,卻能歷經百年不倒。”她忽然想起什么,從包里取出一本《白鹿洞書院志》,翻到夾著銀杏葉的那頁,“朱熹在《諭學者》中說:'讀書之法,在循序而漸進,熟讀而精思。'這與建筑設計的理念竟是相通的。”
顧沉點頭,目光落在堂中懸掛的朱熹畫像上。畫像中的朱子手持書卷,目光深邃,仿佛穿越千年,與他對視。他忽然想起蘇悅在三疊泉說的話:“文化不是符號,而是活著的靈魂。”此刻,他仿佛能感受到朱熹當年在此講學的熱忱,那是對知識的敬畏,對育人的執著。
“想試試古代學子的功課嗎?”蘇悅的提議讓顧沉一愣。她已在案幾上擺好宣紙、墨錠和毛筆,“我們來拓印《白鹿洞書院揭示》的片段如何?”
顧沉看著桌上的工具,有些猶豫:“我從未試過拓印。”蘇悅輕笑:“很簡單的,我教你。”她蘸濕宣紙,輕輕敷在石碑上,用棕刷輕輕敲打,待紙張吃透石紋,再用墨包均勻拍拓。不一會兒,“格物、致知、誠意、正心”八個字便清晰地顯現在宣紙上。
“輪到你了。”蘇悅將墨包遞給他,指尖不經意間劃過他的掌心。顧沉屏住呼吸,學著她的樣子,小心翼翼地拍打。墨香混著宣紙的草木味,讓他想起祖父的書房。忽然,他手腕一抖,墨包在宣紙上暈開一塊墨跡。
“沒關系,”蘇悅遞來紙巾,“古人說'墨暈如云,自有風致',這叫'意外之趣'。”她看著宣紙上的字跡,眼中泛起柔光,“你看,這'致知'二字,筆畫剛勁卻又暗含圓潤,正如做人做事,要剛柔并濟。”
顧沉望著她專注的側臉,忽然想起在花徑草堂,她講解白居易時的模樣。那時的她,眼中有詩;此刻的她,眼中有光。兩種光芒交織,讓他心中泛起漣漪。
走出明倫堂,蘇悅帶他來到后山的碑廊。這里陳列著歷代文人的題刻,其中一塊明代石碑引起了顧沉的注意:“這是李贄的《宿白鹿洞》詩,'山空聞鹿鳴,林靜聽僧語',寫出了書院的清幽。”蘇悅解釋道。
顧沉忽然指著石碑底部的紋路:“這些水痕是?”蘇悅點頭:“白鹿洞書院的排水系統極為精妙,雨水通過暗渠流入泮池,再匯入周邊農田。朱熹當年設計時,就考慮到了'天人合一'的理念。”
兩人沿著石階來到藏書閣,閣中彌漫著陳年紙張的氣息。蘇悅輕輕推開窗,陽光傾瀉而入,照亮了書架上的線裝書。“這里藏著歷代書院的典籍,”她取下一本《朱文公文集》,“你看這頁,朱熹記錄了書院擴建時的地基處理方法,用廬山花崗巖奠基,再以松木樁加固,歷經洪水而不倒。”
顧沉撫摸著書頁,忽然想起三疊泉的石階,也是用同樣的石材。他掏出速寫本,畫下藏書閣的飛檐和窗格,旁邊標注:“傳統工藝中的生態智慧,可借鑒于現代建筑的地基設計。”
不知不覺已近黃昏,夕陽為書院的屋頂鍍上一層金邊。蘇悅站在禮圣門前,望著漫天云霞:“白鹿洞書院最動人的,不是建筑本身,而是千年來在這里流淌的思想。朱熹、陸九淵、王陽明...他們都曾在此講學,不同的思想在這里碰撞,卻又和諧共存。”
顧沉轉頭看她,晚霞映紅了她的臉龐,發梢被微風輕輕揚起。他忽然想起在三疊泉避雨時,她眼中的堅定和溫柔。此刻,那種光芒再次浮現,讓他心中一動。
“蘇悅,”他輕聲說,“謝謝你讓我明白,建筑不是冰冷的容器,而是文化的載體。就像這書院,每一塊磚、每一片瓦,都在講述著前人的智慧和情懷。”
蘇悅轉身,眼中閃爍著驚喜:“你終于懂了。這正是我想讓你感受到的——廬山的文化,不是陳列在博物館里的古董,而是活著的、流動的,融入在山水和生活中的靈魂。”
暮色漸濃,書院的燈籠次第亮起。顧沉看著燈籠上的“鹿”字圖案,想起蘇悅腕間的松針手鏈。原來,她早已將廬山的一切,融入了自己的生命。
離開書院時,蘇悅忽然從包里取出個小布包,塞給顧沉:“這是廬山云霧茶,回去嘗嘗。“顧沉接過,觸到布包上的針腳,顯然是手工縫制的。他忽然想起她在三疊泉遞來的茶餅,也是這樣帶著體溫的關懷。
山風拂過,帶來陣陣茶香。顧沉望著蘇悅在暮色中的剪影,忽然明白,自己尋找的“廬山魂”,不僅在書院的建筑和典籍中,更在眼前這個將文化刻進生命的女子身上。
這一晚,顧沉在速寫本上畫下白鹿洞書院的全景,在扉頁寫下:“以心傳心,以魂鑄魂。”他知道,這不僅是對建筑的感悟,更是對蘇悅,對廬山文化的深情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