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峰還記得,曾經中部聯盟的精密加工廠,日夜運轉不息的日子。
那是為了滿足他們這些“機械堡壘”的維護和升級需求,機械戰體的每一樣零件,都需要龐大的資源和最頂級的技師。
他還記得,自己躺在手術臺上的冰冷觸感,他告訴自己,這是必要的犧牲,為了守護,為了文明得以延續的火種。
但后來,他清晰地感知到變化,例行維護的間隔被拉長了,一些非核心零部件的替換開始要求“復用”而非“更新”。
后勤人員在面對他們時,恭敬依舊,但眼神深處曾經的狂熱已經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尷尬。
顧峰被邀請觀看基因武者之間的比斗,這是中部聯盟對于基因戰士體系的特別稱呼,以此表現對舊文化的傳承。
他注視著訓練場上,那些充滿原生力量的身軀,與機械戰體全身的數千枚零件相比,他們只需要數十種不同的藥劑。
用遠低的成本,就能換取到近似,而且更加靈活且健康的力量。
顧峰并未被拋棄的感覺,相反,他感到欣慰,若是用這么低廉的代價,就能讓文明在廢土上延續,那么便是值得的。
不久后,中部聯盟為了提振士氣與展示武力,舉行了一次“競技擂臺”活動,規則很簡單,非殺傷性武器,點到為止。
這場活動同時也是新老技術路線的公開試煉場,為此顧峰派出了最受他看中的后輩參賽,是專門特化了靈活的新型機。
而對手,則是一名注射了基因強化藥劑,肌肉虬結如巖石的巨漢。
比賽開始,顧峰便意識到,在這個狹小的擂臺上,對機械戰體相當不利。
他們無法使用最為熟練的槍支,而只能用近戰武器與對方展開作戰。
而這恰恰是戰體的短板。
更令人不適的,是觀眾們的竊竊私語,他們普遍認為,機械戰體缺乏“力量”,沒有基因武者那種爽快的打擊感。
畢竟,一名冷冰冰的機械罐頭,和仰天長嘯,怒目而視的姿態,顯然是后者更加能夠激發人們心中的熱血。
比賽結束了,根據顧峰判斷,基因戰士稍遜一籌,但對于一個剛剛發展了那么點時間的體系而言,算是極高的評價。
然而,結果就是判斷基因武者勝出,理由是場面優勢明顯。
戰斗中,機械戰體被打擊到的次數,要比基因武者被攻擊到的次數多許多。
顧峰感到這個理由是如此荒謬,如果是真實的戰場,機械戰體只需要一次正面擊中,就足以將基因武者送上西天!
但觀眾的歡呼聲卻告訴了他,決定勝負的,并非客觀數據,而是主觀感受。
之后,機械戰體被愈發冷落了。
盡管,他們依舊是中部聯盟的重要保衛力量,民間也不乏對這份犧牲而獻上的敬意,但若讓年輕人來選擇,成為機械戰體,亦或是基因武者,沒有人會選前者。
不過,這也是好事吧...不會有人再做出,像是他們這樣的犧牲。
顧峰如此想到。
夜晚,他與幾位老伙計靜默地注視著天月亮,在他們的心中,那守護文明延續的執念從未消減,但凝視著那輪清輝,卻再也喚不起一絲身為人時的悸動與觸動。
情感,記憶,仿佛都逐漸消失了,只留下一具由執念驅動的空殼。
“我已經忘記,女兒小時候的樣子了,她好像一瞬間就長大了。”
“我在和家人團聚的時候,已經不記得,當初為什么要守護他們了。”
......
老舊的機械戰體們彼此交談著。
他們平鋪直敘,語氣中沒有任何情感波動,僅僅是敘述著近況。
這是我想要的未來嗎?
顧峰這么問自己。
不,不是,但他能夠接受。
即使被冷落,被拋棄,但只要人類文明依舊在廢土上延續,一切便是值得的。
某天,他走了街頭,曾經機械戰體的海報,如今已經被替換為了基因武者,顧峰并未在意,直到他看到了那段文字:
“超越凡俗,方得永恒。”
這句話如一擊重錘,狠狠砸在了顧峰的大腦神經上。
我們的犧牲被無視。
我們的存在被拋棄。
我們的道路被否定。
失去了肉體,失去了情感,甚至失去了記憶。
這些,顧峰尚可忍受。
但他無法原諒,那份為文明續存而堅守的初衷,竟被悄然偷換成:
——超凡脫俗。
......
無序紀元三十六年。
叛亂在深夜驟然爆發,數十臺形態各異的機械戰體打進了中部聯盟總部。
他們封鎖了主要的交通甬道,警報聲響徹全城,聯盟很快從最初的混亂中反應過來,調動精銳力量進行反擊鎮壓。
附近的街道化為了戰場,墻壁被炮火轟碎,駐守在此的機械戰體與趕來的聯盟精銳展開了殘酷的對決,昨日可能還是戰友,今日便不得不將刀鋒指向對方。
顧峰則帶人,在中部聯盟總部中搜尋著沈知遠的蹤跡,作為四十二號避難所的首席,他在中部聯盟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掌控了他,便是掌控了小半個聯盟。
反之,若是不能掌控沈知遠,綁架再多其他人,這場叛亂也注定失敗。
實驗室深處。
顧峰鎖定了站在深處的那道身影——沈知遠,四十二號避難所首席,林巍然欽定的接班人,中部聯盟的實際掌控者。
“找到你了,沈先生。”
顧峰的合成音冰冷而缺乏起伏,沈知遠緩緩轉過身,臉上并沒有顧峰預想中的驚訝或慌亂,反而呈現出深深的疲憊。
但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如昔。
“顧峰,或者,我該稱呼你為‘先驅’?編號零一的機械戰體,很遺憾看到這一幕,你們竟然會選擇背叛聯盟。”
“背叛?!”
顧峰的聲線驟然提高:
“你拋棄了首席的遺志!你才是那個背叛者!無恥的背叛者!為了所謂的‘超凡’,背叛了我們所有人的犧牲!”
沈知遠默然地望著他:
“不,我從未背叛‘守護文明’的理念,只是...守護的方式需要改變了。”
他抬起手,看似隨意地按下了隱藏在實驗臺下方的某個不起眼的按鈕,顧峰看到其動作時想要阻止,但卻已經晚了。
“這個系統...原本是技術冗余設計的一部分,一個為了最壞情況準備的‘安全閥’,老實說,我真心希望它一輩子也用不上,尤其是在對付你們的時候,畢竟...”
沈知遠嘴角勾起一抹嘲弄的弧度:
“它針對的是神經同步系統。”
嗡——
一股無形的嗡鳴充斥了整個實驗室,顧峰猛地僵住了,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量,動作凝滯在即將沖鋒的姿態上。
顧峰的聲音因為神經系統的破壞而扭曲,以至于變得斷斷續續:
“沈知遠!你這個...卑鄙小人!竟然早就防備著我們?!我們是為了守護人類才忍受這份非人的改造!在你眼中,我們到底是什么?是隨時需要防備的工具?!”
“是守護者,你們始終是守護者。”
沈知遠的聲音低沉下來:
“但我防備的不是你們本身,而是...你們所代表的那種‘執著’,機械戰體的技術存在問題,被改造為戰體后,情感與記憶會逐漸消失,只留下最純粹的執念。
在時間的侵蝕下,這份執念會被逐漸扭曲,這個裝置正是為此而設計。”
“借口!”
顧峰的聲音突然爆發:
“你根本不明白我們的犧牲!我們放棄血肉,不是為了被你用這種下作的手段釘死在這里!我們是為了延續人類文明!”
“延續人類文明?”
沈知遠重復著這個詞,忽然笑了:
“所以,你要推翻我所開啟的道路,顧峰,睜開你的眼睛看清楚!鋼鐵王座在廢土上步步緊逼,而深綠使徒還不知潛藏在何處,更加可怕的是,冬天快要到了!”
顧峰一怔,冬天...在這個失去四季輪回的世界,這個詞不過存在文獻之中。
沈知遠注意到了顧峰的疑惑,但他沒有解釋,反而話鋒一轉,熾熱地說道:
“血肉苦弱,機械亦是凡物!唯有將生命導向超凡,才能在即將到來的劇變中求得一線生機!才能完成所有犧牲者的終極目標!這不是背叛,是順應時代!”
顧峰尖銳地反駁道:
“別繼續掩飾你的欲望了,沈知遠!我跟著你太久了,什么‘文明延續’!什么‘超凡脫俗’!這都是表象!你真正追求的,是滿足你那將自我神化的企圖!
你不追求世俗享樂,是因為你將一切欲望都傾注在了一個更瘋狂的目標上——扮演神!你試圖用真理石碑的力量去定義‘人’是什么,去規劃‘文明’如何存在。
你把整個文明都當成了你的試驗田!我們所有人,都是你棋盤上的棋子!連你老師林巍然的遺愿,也不過是你計劃中一塊可供利用的、冠冕堂皇的基石罷了!”
沈知遠臉上的冷靜第一次出現了裂痕,顧峰的這番話似乎給他帶來了短暫的沖擊,他沒有像之前那樣,立刻反駁。
短暫的沉默后,沈知遠緩緩抬起頭,指向房間中央,那塊被嚴密防護的石碑:
“棋子?欲望?不,顧峰,你想得太小了,也錯得太深了,我所掌握的,并非老師所理解的,單純的工程技術知識。
他的目光穿透防護罩,灼熱地鎖定在石碑碎片上,那狂熱如同實質:
“這是物質構成的基石,是宇宙誕生的圖譜!是流淌在這片廢土、這方宇宙、乃至我們所知一切存在的源頭法則!
當你能‘看見’它,當你能理解它的一絲一毫,你就會明白,這些在你口中所謂的‘控制欲’和‘野心’,在真正的宇宙真理面前,渺小得如同塵埃!”
沈知遠的聲音徒然拔高,充滿了不容置疑的確信:
“不是我想要成為神!顧峰!這是真理本身賦予的...洞察命運、引導人類走向更高的必然權責!擁有了它,天然地就站在了需要為文明的未來做出決斷的位置!
‘人’的定義必須被拓展,文明的形態必須被重塑!這才是我們面對‘冬天’唯一的生路!而阻擋這條道路的一切——”
他的目光如同冰錐:
“無論曾經承載著多么沉重的犧牲和高尚的名義,都只是需要清除的阻礙!”
嗡鳴聲陡然尖銳,在顧峰最后的視線中,他看到的是沈知遠扭曲的笑容。
他仿佛真的剝離了人性,籠罩在一種不祥的、源自“真理”的神圣光輝之中。
機械戰體的叛亂宣告失敗。
在中部聯盟的解釋中,這是早期戰體型號因“技術問題”所導致的失控。
......
曙光城外圍,一處小小的酒館角落,幾個身影被籠罩在昏暗的燈光下。
他們的身體半是機械,半是血肉,明顯是聯盟早期的機械改造士兵,如今滿臉苦悶,在一起喝著悶酒,抱怨著處境。
自從那次機械戰體叛亂后,機械戰士的待遇一落千丈,曾經的福利都被取消,甚至還有安全部的人來“例行檢查”。
可問來問去都是幾個問題,
什么‘是否感到被孤立’、‘對現狀是否不滿’、‘對基因武者怎么看’...
有人注意到,戰友的一條機械手臂沒了,不由得問這是怎么回事。
戰友則是滿臉苦澀:
“為了給我兒子湊基因測試的費用,我把那條手臂賣了,他昨天測試結果出來,說有中等資質,能走武者這條路。”
其余人嘆了口氣,告訴他這是好事。
哪怕他們都知道,那條手臂不只是珍惜的機械義肢,更是榮譽的證明。
就在這令人窒息的沉默即將吞噬所有人時,一個身影無聲地滑進了他們之中。
來人披著深灰色、材質奇特的兜帽斗篷,雖然看不清面容,但周身透著一股奇異的平靜感,與酒吧里的渾濁格格不入。
眾人警惕地抬頭,然而,那兜帽下傳來的聲音卻異常溫和,有如一股清泉,瞬間驅散了空氣中的緊張與敵意:
“各位,不要緊張,我只是一個過路的行人,但若是你們愿意,我能帶你們去一個地方,能夠暫時遠離塵世的紛擾,讓你們疲憊的心靈找到歸宿,得到救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