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姑娘詫異的厲害，尷尬的也厲害，但反應卻也極快。

幾乎是場間諸多案幾被掀翻的下一刻，她毫不猶豫地用雙手抓住繁復裙擺，微微提起，便向林拾衣奔去。

少女的步伐極為輕盈，掠過散落滿地的瓜果冷菜，裙角翻飛，借穿堂風飄然躍至二層樓中。

“原來是您來了。”

趙姑娘的聲音明快如今夜的雨，笑容依舊落落大方，聽不出半點異樣的情緒。

而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她才堪堪松開十指，讓小腿與腳踝再被衣裙掩去，朝林拾衣極溫婉地行上一禮，語氣懇切說道：“還請您……”

林拾衣打斷道：“我得走了。”

趙姑娘微微一怔，然后覺得自己懂了，認真說道：“抱歉，我知道先前的那些話對你而言很不禮貌，我會為此謝罪賠禮，但請您能暫時留下來嗎。”

林拾衣一臉莫名其妙問道：“我留下來你們還聊什么？”

“啊？”

趙姑娘愣住了，心想你這句話是認真的嗎？

在旁的劉顯安贊嘆不已，只覺得此言著實妙極。

林拾衣看著趙姑娘，說道：“總不能我坐在這里，聽你們聊這事吧，那場面未免太尷尬了些。”

場間鴉雀無聲。

數十道視線集中在林拾衣身上，在座眾人表情精彩紛呈，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很想說你這哪里有半點兒尷尬的模樣？

趙姑娘看著他的眼神更是復雜至極，語氣再也無法從容下去，微澀說道：“這就是換個話題的事情而已。”

林拾衣皺起眉頭，問道：“但你先前不是說了嗎？今夜聊的就是怎么說服我。”

聽到這句話，趙姑娘面上的那些矜持徹底瓦解，滿臉折磨之色。

她低下頭，用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巴，指縫間流露出一道痛苦的呻吟聲。

然而就在下一刻，她驀然放手抬頭盯著林拾衣的眼睛，抱著最后的希望連聲問道：“聽我們在背后這樣說你，你難道就一點兒憤怒都沒有嗎？！”

倘若可以，趙姑娘無論如何都不想說這句話，但她已經完全想不出別的辦法了。

場間一片安靜。

此時幾乎每個人都忘了最初的目的，都在好奇林拾衣將會給出怎樣的回答。

“這個啊。”

林拾衣想了想，說道：“你說任你說，我當聽不見，你問任你問，我就是啞巴。”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語氣隨意且從容，自有一派宗師風度。

正當眾人震撼麻木無語之時，有聲音陡然驚起。

劉顯安豁然起身，奮力揮動雙手，掌聲如雷鳴。

林拾衣看了他一眼，說道：“我走了。”

劉顯安轉過頭，望向趙姑娘，好奇問道：“你們接下來還聊不？”

“……你想做什么？”

趙姑娘的聲音里滿是困惑。

劉顯安看著她，神情嚴肅說道：“聽聽你們最后會討論個什么東西出來，然后轉告他。”

趙姑娘沉默片刻后，忽而嫣然一笑，溫柔罵道：“滾。”

接著她再望向林拾衣，斂盡笑容，認真說道：“也許您不會相信，但我認為有些事情是必須要和您說清楚的，今天我沒想過您會出現在這里，先前的某些話聽起來，不，事實上就是帶著道德綁架的味道，我在這件事上做的是不對，可我說這些話的目的是激勵今夜到場的其他人，而非用在您的身上，請您相信這一點。”

話里的每一個字都是真誠的，用力的，語重心長的，言之鑿鑿的。

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這句話里的誠懇，不得不承認趙姑娘是一個極有勇氣的人，愿意當把皮袍下的小當眾揭開，值得尊重。

“有什么區別？”

林拾衣搖了搖頭，說道：“這不還是道德綁架嗎？”

言盡于此，他提著青傘轉身往外走去，離開這場宴席。

就在這時候，趙姑娘看著他的背影，認真說道：“我希望和你談一談，僅此一次。”

林拾衣置若罔聞。

趙姑娘轉過身，視線落在今夜的來客身上，沉聲說道：“今夜過后，誰再因為道庭使團來訪之事煩到林拾衣，那就是與我趙亦秋為敵，這句話不僅是說給你們聽的，更是說給整個學宮聽的。”

“我用這個承諾來換你兩刻鐘的時間。”她盯著林拾衣，其聲鏗鏘有力：“不論最終我能不能說服你，這個承諾都是有效的，我和每一個和你過不去的人過不去。”

場間一片寂靜。

林拾衣回頭望向劉顯安，以眼神無聲詢問。

——她到底誰啊？

劉顯安咳嗽了一聲，站起身來，鄭重介紹道：“趙殿下乃是當朝四公主，同時也是陛下最為珍視的掌上明珠，兼祠下學宮年輕一輩當中屈指可數，在十七歲之時步入守一境的領袖人物。”

趙亦秋微微一笑，十分滿意這個強而有力的介紹，等待著。

眾人的目光再次匯聚在林拾衣身上，見他沉默不語，想著他的行事作風，以為又要再見證一出輕王侯傲公卿的戲碼時……他答應了。

話音落時，看似從容自若的趙亦秋暗中繃緊的身軀頓時輕松下來。

不要看她的笑容信心十足，但她其實很緊張，很難接受被拒絕。

兩人走出這清貴食府，步入蕭索秋雨中，夜幕已經徹底升起，再也不見來時路上那濃郁的藍。

“你說，我聽。”

林拾衣與趙亦秋并肩而行，他早已經想好待會兒如何拒絕，只要搬出她那位被稱之為安國的姐姐足矣，再是簡單不過。

但他之所以接受提議，不是因為拒絕的理由太好找，憑空就能換來一個人替她解煩擋災，而是他覺得先前那場的場合里當眾拒絕著實有些傷人。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理很簡單，林拾衣相信自己的到來對趙亦秋是意外，那就愿意做出這種委婉，更何況這也就是私下一句話的事情。

林拾衣是這樣想的。

趙亦秋卻沒說話。

她帶少年去到一輛低調而奢貴的馬車前，大氣說道：“這就是我想和你說的話。”

聲音落處，少女右手用力掀開那厚實的車簾，把其中的一切盡數暴露在林拾衣眼中。

那是金光璀璨。

那是珠光寶氣。

那是奇珍奇寶。

那是財氣逼人！

“這些都是我父皇賞賜給我的東西，我把它們全部送給你，是全部。”

趙亦秋指著車廂里的那堆寶物，認真說道：“只要你答應我一件事情。”

林拾衣在心中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沉默片刻后艱難而堅定地移開目光，滿懷痛苦準備拒絕的時候……又聽到了一句話。

“兩刻鐘太短。”

趙亦秋睜大眼睛，盯著他的側臉：“我要拿這些東西換你一天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