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時節，上京已經開始降溫。

當馬車駛至臨江宴時，最后一縷暮色已經褪去，最深沉的藍如墨汁入清水染盡穹蒼。

在這將暗未暗的天色下，就連兩岸綿延不絕的明黃燈火，似乎也無可避免地多出了一抹淡淡憂愁的味道，催人心神憔悴。

林拾衣從馬車中走出，再次撐開青傘，聽著晚雨落在傘上的輕微聲響，忽然覺得這天色其實很適合淺睡一覺，與江楓漁火對愁眠。

抱有這種想法的人似乎只有他一個，臨江宴中燈火通明，受邀的少年們齊聚一堂，或是憑欄遠望對岸繁華，或是結伴笑談兩三言語，或是當場對弈要分勝負高下，哪有什么深秋愁緒可言，明媚仿佛身在春天里。

劉顯安和林拾衣的到來沒有被人注意到，原因不僅是前者事先交代打點過，更是因為他的人緣著實不怎么好。

從某種角度而言，這也是兩人能成為朋友的重要緣故。

在某個不起眼的角落坐下，等待宴席的正式開始，身前的案幾上擺放著各色精美冷菜，以供今夜到場的少年們享用。

林拾衣把青傘擱在身旁，為自己倒了壺茶，舉箸以花生填食欲。

他看著場間的畫面，有些不解問道：“這群人明顯不怎么待見你，為什么你還要來？”

劉顯安坦然說道：“我兄長特意讓我今夜過來一趟，說我應該會感興趣，但就算他沒說我也會來，不為什么，就是想要惡心這群貨色。”

林拾衣很無語，搖頭說道：“難怪你人緣不好。”

“我要是在乎人緣這事兒，愿意和這群自視甚高的貨色同流合污，瓊華宴那天還會坐在你身邊嗎？”

劉顯安不屑一笑，語氣里的驕傲不加掩飾：“你以為誰都能像你這樣被我看得起的？”

林拾衣心想這的確很驕傲，但怎么又帶著點叛逆的意思？

想著宴席未開，總要找些話題來聊，他隨意問道：“除我以外，還有誰是你看得起的？”

劉顯安聞言頓時起了興致，說道：“前輩和長輩不談，那些名字離我們太過遙遠，年輕一輩里不算你就三個吧。”

林拾衣搖頭說道：“這就沒意思了。”

既然是三，那毫無疑問就是雛鳳榜上前三人——盡管陳飛白當初說雛鳳榜在道庭的把持之下有失公正，但事實上絕大多數人都是承認這榜單的。

雛鳳榜的規矩是一年一換，除非有位列前十的天才被正面擊敗或者身死，否則都不會更換榜單。

這也是他的名字如今還未出現其中的緣故。

秋日將近，據說上京城中的賭坊已經提前開設盤口，為雛鳳榜更新后林拾衣可能位列的各個名次開出賠率。

其中名列第一是以一賠千，第二也有六百。

然而到了第三卻如瀑布般直垂而下，跌至不足三十。

前二的賠率如此之高，并不代表道庭那兩人遠勝元祐，而是林拾衣根本沒機會與這兩人交手。

在分不出勝負的情況下，除非他展現出碾壓第三的恐怖實力，否則道庭又怎會讓他進入前二。

便在這時，劉顯安的聲音響了起來。

“你不會以為我佩服的人里面有元祐吧？”

“原來沒有嗎？”

林拾衣有些意外。

劉顯安很惱火，說道：“非要說，我以前確欽佩過他，佩服他敢停留在養氣境中不突破，但自從我知道他為什么要這樣做以后，我就看不起他了。”

林拾衣好奇問道：“就因為這個？”

劉顯安理所當然說道：“要不然呢？我在這人身上看不到一點兒的驕傲和自信，我為什么要佩服他？”

林拾衣無言以對。

這句話初聽有些莫名其妙，然而往深處看去，再是合理不過。

少年心氣應如是。

“就和你猜的那樣，其中兩人是道庭那兩位變態，虞郁和謝蟬衣。”

劉顯安微微挑眉，得意說道：“但第三人你絕對猜不到。”

林拾衣想了想，說道：“可我在上京本來也不認識幾個人啊。”

這一次換做是劉顯安無話可說了。

他嘆了口氣，說道：“你先前還說我的人緣不好，我看你的人緣分明也是糟糕到極點，否則又怎會和我混在一起？”

林拾衣也不在意，心想自己還認識一位極漂亮的姑娘也要告訴你嗎？

“第三人是那位女相，這也是我最佩服的那個人，她遠要比道庭那倆變態厲害。”

劉顯安壓低聲音說道：“雖然幾乎沒有人把她算作年輕一輩，因為她太了不起，但我卻知道她只比我們年長不到十歲而已，總之……非要說的話，其實還是你和道庭那倆吧。”

“女相？”林拾衣皺起眉頭，他隱約記得宗越和自己提過這個名號，當時的形容好像是……整個上京也就此人無所謂祠下學宮，地位堪稱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劉顯安見他不解，當即準備詳盡介紹一番，與他把這位女相的事跡娓娓道來。

便在這時，宴會卻是正式開始了。

兩人沒再把話說下去——既然來參加宴席，再如何與旁人不對付也罷，該安靜的時候總該安靜，否則那不是傲慢，而是沒有禮貌。

有位不認識的姑娘行至場中央，一襲華貴長裙明媚動人，于眾人眼中落落大方地說起開場白。

像開場白這種言語，場面話在所難免，聽著自然是無趣的。

然而就在場間的少年心生厭倦時，那位姑娘卻是話鋒驟轉，如雷鳴般警醒眾人。

“還有一個冬天，道庭的使團就要來了，我們不能再這樣放松下去了，必須要摒棄前嫌齊心協力，如此才有戰勝道庭年輕一輩的希望。”

有一個少年聽到這句話，搖頭說道：“趙姑娘，不是我們不齊心，是雙方的境界差距實在太大，道庭真派出那兩人下場，除去元師兄外誰人能敵？事實就是無人能敵啊。”

“林拾衣應該也是可以的。”另外一位姑娘蹙起眉頭，說道：“但他好像對這件事沒有興趣。”

“今夜這場宴席要談的就是這件事。”

那位趙姑娘接過話頭，神情極為嚴肅，壯聲道：“我們需要讓林拾衣站出來，學宮需要林拾衣站出來，大周需要林拾衣站出來！”

此言擲地有聲，砸得在座眾人陷入沉默中，一時無言。

那個不起眼的角落里。

林拾衣看著劉顯安。

劉顯安很尷尬，很局促，低聲說道：“這我真不知道是聊這個的。”

林拾衣不想說話。

便在這時，場間再次傳來聲音，是那位趙姑娘鼓動在場的少年少女們踴躍發言，集思廣益，尋找辦法。

“我聽家中長輩說，以利動人最上乘，要不我們試一下砸錢？”

“放屁，林拾衣明顯就是鼻子往天上翹的脾性，這種人怎么可能在乎錢，你給他錢，他只會覺得你在羞辱他！”

“這也不行，那……等等，他是男人，沒道理不喜歡姑娘，要不往這個方面試試？”

“我對林拾衣的確挺感興趣的。”

“呵呵，你們女人誰看到那張臉能不感興趣的？”

“什么叫我們女人，我還是姑娘家，你嘴巴給我放干凈點兒！”

“別吵了，這才剛聊就吵起來還談什么？”

“那你倒是給個建議出來。”

“激將法怎樣？”

畫面好不熱鬧。

趙姑娘站在場中央，很是滿意這熱烈氛圍，目光緩緩巡視過去。

忽然之間，她注意到某個角落里有兩個身影始終沉默，不由蹙起墨眉，翻手下壓示意眾人暫時安靜。

接著她望向那頭兩人，微笑問道：“兩位對此事可有想法？”

兩人都在沉默不語，似乎是不知道該說什么，過了好會兒其中一人才是憋出來句話：“你們在聊什么？”

趙姑娘有些不悅，心想如此白癡的問題到底是怎么問出來的，笑容卻依舊在，朝著這人莞爾說道：“當然是如何說服林拾衣。”

“呃……就……我的意思是，你們方便臨時換個……嗯，換個話題嗎？”

就在說話這人滿嘴荒唐言，引得趙姑娘及在座所有人心生不滿的時候，坐在旁邊那人終于開口了。

“我就是林拾衣。”

那少年對眾人說道。

話音落下，趙姑娘嬌軀一震，霍然睜大雙眼，瞳孔緊縮成點。

滿堂俱靜，旋即嘩然聲四起，眾人相繼驚坐起，掀翻數十案幾，碗碟落地的碎裂聲噼里啪啦個沒停。

畫面好不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