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一直下,氣氛不算融洽。
在這寂靜的夜里,秋雨敲打在青瓦磚石上的聲音愈發來得密集,有若降臨在遙遠他方的無數隱約雷鳴。
當林拾衣站起身后,走進祥和堂的人們忽然覺得身體里的動靜變得真實了起來,明明雨聲吵鬧無比,自己的呼吸甚至于心跳聲都變得清晰可聞。
祥和堂中一片死寂。
每個人都在看著林拾衣,誰也沒有開口的意思,維持著古怪的沉默。
十數年甚至數十年來混跡于上京城夜色江湖培養出來的直覺,讓在場的大佬們從林拾衣身上嗅到一種令人不安的氣息,正在無聲無息地壓迫著他們的心神。
若非瘋子,即是高人。
就在這個時候,林拾衣的聲音響了起來。
“我今夜只想做一件事。”
“請講。”
片刻之前,那位曾經放言讓少年滾出去的大佬接過話頭,問道。
林拾衣認真說道:“我要把她帶走。”
長時間的沉默。
在話音落下之前,眾人心中已有預想,但得知事實與自己設想一般后,許多人無意識中的動作是皺起了眉頭,最終并未選擇側身讓開道路。
林拾衣明白了。
他沒有無趣到因此而嘆息,視線落在站在最前方那人身上。
“這人叫艾忑,在上京江湖中極為出名,以兇戾惡毒狠辣出名,他今夜能站在這里,憑的就是當年親口咬斷自己主人喉嚨的翻臉無情。”
不知何時,溫靜容已然去而復返,為林拾衣輕聲講述介紹今夜到場的江湖巨頭。
然后婦人再望向藏身于側后方,視線落在某個陰影籠罩下的角落,繼續說道:“看到那個瘦子了嗎?這人的名字是樂樂,聽起來很討人親近,他有個外號叫做少爺,算是今夜到場最擅長演戲的那個人,前些年里把我的丈夫騙的團團轉,要不是后來因為某事原形畢露,大概我今天還沒見到你,就被他從背后一刀捅死了。”
林拾衣靜靜聽著,什么話都沒說。
眾人的沉默如雨水般恒久,祥和堂中唯有溫靜容的聲音在悠悠響著。
從艾忑到樂樂,再從少爺到肥波,以及來福和朱里與七七,還有那個以數為名的巨頭……這些在上京江湖中赫赫有名的所謂大人物,都在今夜來到祥和堂中。
婦人把這些人的事跡一一道來,無一遺漏,顯得格外平靜與從容。
最后她的視線停留在艾忑的身上,問道:“克吉呢?他平日里如此痛恨我丈夫,今夜為何不見?”
艾忑面無表情說道:“前些天死了,不知是被誰殺的,看到的時候就只剩半邊身體了,大概是被某位權貴家的狗給分食了吧。”
聽著這話,場間許多人的目光下意識落在他的嘴巴上,心中生出一陣惡寒。
一道嘆息聲響起。
來自林拾衣的唇間。
婦人偏過頭,望向他的側臉,微微一笑說道:“看來那碟小炒肉不用再做了。”
林拾衣撐起傘,步入夜色風雨中,視線在敵人身上緩緩掃過一遍。
他本不準備說話,但此刻終究是忍不住。
“聽起來都不太像人。”
“但凡是人,又怎會在這座泥潭里?”
婦人淡然譏諷說道,聲音里帶著幾分自嘲的意思。
林拾衣不再回應。
他看著眾人平靜問道:“可以讓路嗎?”
場間一片死寂。
回應林拾衣的不是人聲,而是極輕微的破空聲。
一道寒光陡然亮起,穿過層層雨簾,悄無聲息,疾速射來。
這毫無疑問是一次偷襲,時機與角度選得恰到好處,即便是昨夜有資格登上瓊華宴的學宮學生,在無防備的情況下面對這把飛刀,受傷是必然出現的結果,就此被殺也并非不可能。
然而,這把飛刀在進入青傘灑落的陰影后,卻未能掀起任何動靜。
下一刻,在場的人們聽見少年的聲音。
“跟著我,別走丟了。”
林拾衣的右手握住傘柄,在言語間拔出了那把木劍,橫于身前。
木劍單薄而五指修長,此二者相遇本該是違和的,然而當下人們所能感受到的卻只有如山般的沉重壓力,于這頃刻間陡然而至。
林拾衣就這樣一手撐著青傘,一手持劍,前進。
婦人跟在傘后,隨之而行。
……
……
祥和堂外,那輛隸屬上京府的馬車中。
劉修遠再次皺起眉頭,望向夜色風雨籠罩下的那座建筑,忽然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
更為奇怪的是,在他的感知當中,那處正寧靜。
……
……
寧靜尤在劍鋒之上。
那名受艾忑供奉的修行者的眼神漸生茫然。
他看著自己搶先揮出的拳頭被木劍后發先至攔下,在相撞的那一剎那發現劍鋒之上竟是不含半點真元,理所當然地選擇發力,要借此機會直接解決林拾衣。
無論從何種角度來看,這個選擇都是正確的,木劍無鋒亦無力,分明就是倉促間被迫揮出的結果,沒有任何人會在戰斗中錯過這個機會。
問題在于,這位修行者卻沒想到,或者說不可能想到……這把陷入輕微彎曲姿態的單薄木劍的自身卻含有令人難以置信的恐怖重量。
如山,似海。
當他轟出這一拳后,那把木劍沒有產生一絲的顫抖,依舊維持著原先的前進軌跡,不費吹灰之力,以些微彎曲彈跳之姿,把他當做路邊一塊石頭踢飛出去。
一切不過瞬息間。
砰!
在眾人的震驚目光中,這位沖在最前方的修行者以一種比那把飛刀破空而去更快的速度,在無鋒木劍回正的那一剎那,豁然倒飛出去,如攻城器械擲出的巨石般撞在墻上。
伴隨著沉悶嗡鳴的聲響,祥和堂的灰塵紛紛落下,又為秋風席卷,與夜雨融為一體。
林拾衣繼續前進。
在他身前,上京江湖巨頭們已然如臨大敵,面色無比凝重,心想這木劍到底是什么玩意?
在他身后,名為溫靜容的婦人掩不住眼中的詫異,心想你怎么會這般強大?
這是誰也沒有想到的事情。
林拾衣什么都沒想。
他靜靜地看著身前的人,那條被堵住的路,任由風雨越過傘檐,打濕衣衫。
少年披風戴雨。
提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