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國大蕭條
- (美)狄克遜·韋克特
- 10053字
- 2025-05-23 16:56:32
第2章
新的生活設計

這次最嚴重、最漫長的大蕭條,對日常生活的沖擊無處不在。普通婦女燒茶做飯、縫補漿洗、操持家務的世界,比普通男人的世界受到的損害要小,也就是說,只要有米可炊,有衣可補,頭頂上有片屋頂可以遮風避雨,她們的日子就一如平常。然而,在1930年,五個女人當中有一個女人——總數將近1,100萬——在家庭之外工作。自1890年以來,她們的人數增長了6倍。這樣的女人容易受到就業危機的直接傷害,盡管剛開始她們的處境往往相對要好一些,因為她們的工資較低,而且通常也更聽話,從而受到雇主的青睞。
隨著經濟大蕭條的持續,勞動力過剩導致工作時間縮短,工資水平降低,這種女性優勢穩步縮小。那些在失業的回潮中失去立足之地的女人發現,再找工作已經很難了,為了戰勝“容顏漸老、韶華不再”的障礙,一場女性主義運動打出了“永遠28歲”的歡快口號,強烈要求女性雇主們雇用年齡較大的同性,以平衡男性雇主對年輕、美麗的偏愛。
甚至在教師行業,她們也遭遇了越來越多的歧視。1931年,全國教育協會報告,有超過四分之三的城市禁止雇用已婚女性。這一政策意味著更快的人員流動、結婚的推遲以及很多心系孩子的母親被趕出教室,這些更多地幫助女性在職業上取得成功。無論在哪個領域,女性工作者都被認為是為了獲得零花錢或增加家庭額外奢侈花費而竊取男性養家者的工作。
在家里,艱難時期導致很多城市女性迅速放棄了家政服務。在小鎮和鄉村地區,逆境的襲擊有時候使得女人不得不重新撿起早已忘得差不多的古老手藝,從而給已經忙碌不堪的妻子們增加了額外的負擔。這些手藝多半是老祖母教的,很多家庭開始制肥皂、烘干水果、腌制泡菜、烤面包、做蜜餞、在熏制室加工食品并儲藏在地窖里、用藥草制藥、染色和制衣。1931年,玻璃缸的銷售超過了此前11年中的任何一年,而對罐裝食品的需求卻逐漸減少。

女性失業的狀況也不容小覷
但這種復興是短命的,很難持續到最嚴峻的時期,因為即使是鄉村家庭,也很少能長時間地維持對那些依然被歐洲農民所珍視的手藝的興趣。收入的銳減,使得貧困家庭無緣于那些令人愉快的事物,比如報紙、雜志、電影,常常還有像衛生紙、咖啡、茶和糖之類的日用品。觀察者們往往輕松愉快地談論“居家過日子運動”;不太抱有幻想的農民家庭則辛酸地稱之為“木屐”。妻子們常常接一些諸如洗熨縫紉之類的活,烤蛋糕和餡餅拿到集市去買,或者為搭伙人、旅行者提供膳宿,以此貼補家用,而代價卻是犧牲自己的精力。小本經營的個體戶可以開設駕車旅行營地、路邊售貨亭、美容廳、小商品店。
工業企業傾瀉到美國家庭中的小器具的洪流——電烤箱、攪蛋器、烤架、華夫餅熨斗、咖啡滲濾壺、洗衣機、電爐——連同家具和縫紉機的銷售,在1930年代初期突然間放緩了。另一方面,電冰箱以它們新的功效和便利性迎合了依然沒有滿足的市場,繼續紅紅火火地賣著。煉乳、人造纖維和收音機是另外一些公眾拒絕放棄的商品。汽油和汽車配件的銷售也在堅持,但新車的購買量卻像自由落體一樣垂直下降,如今,開去年流行的車型不再是一件丟臉的事。曼哈頓的出租車司機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收入從每天7美元下降到了2到3美元。
紐約市更能說明問題的縮減指標是:1930—1931年間減少了大約4萬部電話,兒童餐廳提供的廉價午餐數量增長了4倍。1917—1918年間,戰爭的緊張情緒導致香煙銷量激增,同樣在30年代的大蕭條中成為了人們的慰藉,其產量從1930年的1,230億支,增長到了1936年的1,580億支。吸煙上的單一標準繼續大行其道,一個典型的中等城鎮上為婦女服務的餐館,如今也放上了煙灰缸。
“中鎮”的情況為我們提供了特寫鏡頭。1929—1933年間,汽車加油站的數量翻了將近一倍,與此同時,銷售額也僅僅下降了4%,因為大多數家庭都把汽車看作是不可或缺的。在另一端,珠寶店的顧客人數下降得最厲害,其銷售額下降了85%。木材和建筑材料的生意下降了幾乎一樣多,而家具店和糖果店損失了其70%的主顧。商業飲食行業眼瞅著它們的生意減少了63%,家庭放棄了“上館子換換口味”的奢侈。然而,或許應該補充一點:這并不是永久性的逆轉,因為,隨著好日子的最早征兆的出現,人們重新走出家門,出外享用美食,在20世紀30年代結束之前,餐館的數量比家庭的數量增加得還要快。
在任何一個地方,服裝都為節約開支提供了一個天然的領域。男人的服裝比女人的更容易受到大蕭條的影響,因為,哪怕只具備最基本的騎士精神,也能認識到時尚對妻子和女兒的重要性。早在1930年,女裝和童裝的產量只比上一年下降了13%,但男裝的產量卻比1929年的水平下降了25%,第二年下降了32%。既是為了經濟,也是為了方便,更多的男性開始放棄硬衣領、帽子、吊襪帶和泳衣上裝。
就女人的衣服而言,上個世紀30年代初期出現了大規模仿制的時髦連衣裙,材料和做工都比較便宜。而且,在需要的情況下,平常人家的女孩子也傾向于自己動手,縫衣制帽,這是此前從未有過的。1930年9月的一份時尚報告,談到了更長的裙子和更女性化的樣式開始否定爵士時代摩登女郎棱角分明的中性氣質,并預言“這是一次對更莊重的道德和舉止的伴隨性回歸”。褶邊、蝴蝶結、豐滿的線條,宣告了1931年末對尤金妮婭皇后的帽子和其他款式的重新發現。小成本的虛張聲勢,在描畫得閃閃發亮的手指甲上得到了表達,這種時尚是1929年在巴黎流行起來的,在接下來的兩年時間里,便從帕克大街蔓延到了推銷女郎和打字員。

女性是時尚的風向標
在此期間,初次參加社交活動的懶人則在儀態上追求更好的時尚,傾向于“盡情吃喝、挺直腰桿”。短發贏得了持久的勝利,盡管爵士時代那種剪到極短的發型越來越少見,這段時期過去一半之后,發梢內蜷的齊肩發型開始戲弄冠冕堂皇的老式觀念,并與一種匆匆而過的時髦相一致,這就是在任何跟隨“搖擺樂”的節奏跳舞的女孩身上都可以看到的頭發上的蝴蝶結和“小姑娘”裝束。寬松的運動衣是如此明顯地被現代人所偏愛,以至于到30年代中期,裙子再一次流行起來——幾乎成了國民信心的一項指標——而佛羅里達和加利福尼亞的不拘禮儀把海灘睡衣、休閑褲和短褲介紹給了美國的其他地區,許多嚴肅古板的社區對此表示抗議。街上穿的涼鞋,以及晚禮服,為30年代后期的露趾鞋鋪平了道路。
只要大蕭條依然是頭等重要的大事,人們就不得不面對節省,不僅僅是節衣縮食,常常還有住房上的節省。富人當中的節約包括關閉或低價賣掉位于紐波特、巴爾港、棕櫚灘或圣巴巴拉的“村舍”,或者出讓法國南方的別墅,中產階級可能不得不退掉海濱或山區度假勝地的一幢租來的房子,并搬到鎮上的一幢花費較少的房子或公寓(這種情況十分普遍)。與父母、公婆、岳父母和雇員“擠在一起”的情況不計其數。1934年1月,對64座城市所做的一項調查顯示,在所有的種類與境況中,“特大家庭”的數量所占比例從2%到15%不等,比例最高的是南方。大蕭條期間,南卡羅來納州的人口增長了六分之一,佐治亞州與之相當。
有些年輕人離開了陰郁而邋遢的環境,以便為自己贏得獨立或更好的機會,出錢養活老人,或者用借來的錢進入師范學校,如今,他們身無分文、垂頭喪氣地回來了,默認了羅伯特·弗羅斯特對家的著名定義:家是一個“這樣的地方,當你不得不去那里的時候,它不得不接納你”。如果兒子在一段時間的自給自足后再失業回來,父子之間的緊張關系就會處處加劇。掙工資的父親往往要重申他的權威,就好像年輕人從來都不是自己的老板一樣。在城里,一家人擠在狹小的公寓樓或出租房里,這無疑加劇了人們的脾氣和挫折感。那些在不停地尋找更便宜住處的接受救濟的人,往往比其他人更頻繁地搬家,盡管他們盡可能地依附于熟悉的老街區。
然而,失業者和他們的家人常常離群索居——衣衫襤褸的孩子躲著不見客,成人則一臉不高興地拒絕來自依然工作的朋友們的盛情邀請,因為他很難拿出三明治和咖啡回請朋友們玩一個晚上的牌。更容易受傷害的人恰恰想要獨處。就這樣,富國與窮國之間的聯系,連同美國生活在豐年和歉年的老友誼,往往因為驕傲而被中斷了。有些家庭決定不惜一切代價也要打腫臉充胖子,以慣常的速度邁步向前,直到災難將他們的精神打垮;另一些家庭因為對生活遠景的展望過于樂觀,或者因為不愿意降低某些生活標準,而走到了同樣的關口。還有一些家庭則以謀略和勇氣與大蕭條搏斗,有時候他們會玩一種嘲弄吝嗇的游戲,盡情享受難得的奢侈消遣。
在家庭圈子之內,很可能居住著這樣一些幽靈:未付的賬單,疾病,照料眼睛和牙齒的需要,為了孩子的教育或老人的保障而舍棄防老的儲蓄。諸如此類不斷累積的煩惱,常常會扭曲正常的家庭關系,導致此前一直忠心耿耿的妻子責罵正在找工作的丈夫回家吃飯太晚,或者對他口出惡言,奚落嘲弄——從富人的嘴里很容易搜集這樣的話:“任何人都能找到工作,如果他想要工作的話。”喪失信用的養家者往往也會喪失他們的勇氣,而喪失信用的家庭也會喪失它的主動權。舊有的工作習慣已經一去不返,懶惰不再是責備的理由,一家人常常睡得很晚,漫無目的地聽著無線電廣播,或者只是干坐著,然后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焦慮有時候導致人渴望酗酒和賭博的刺激——如果手頭還有點錢的話——結果就是自責或沮喪。
在那些傳統上由丈夫和父親獨裁統治的家庭,比如從歐洲大陸來的移民家庭或農村家庭,在這樣的家庭里,養家者失去威信、甚或放棄權利被證明是驚人的。出錢養活家庭的年紀較長的孩子,作為內部議事會的成員而獲得了新的威信。如果妻子成了主要的掙錢者,她通常會僭取更大的家庭控制權,而失業的丈夫則只好轉向家庭雜務。然而,在城市家庭,丈夫常常并未主張過嚴格的男性統治。在黑暗時期,妻子常常試著給沒有工作的丈夫打氣,或者遷就他,正如在他們繁榮興旺的日子里他總是寵著她一樣。失業的父親長期待在家里,也有可能增強他與年幼的孩子們的友誼,促進游戲和親密。
很多觀察者試圖在家族的這種更強大的團體精神中找到一線希望。1932年5月,內政部長雷·萊曼·威爾伯在全國社會工作者大會上說,對兒童的委托責任已經結束了,“在這場災難中,家庭回歸了它正常的位置。沒有什么東西能取代父母的悉心照料,白天管你吃飯,夜晚控制適當的睡眠”。這些話足夠準確地應用于女傭被解雇的家庭,但對于那些將妻子趕出去掙外快的工薪階層,對于那些食物匱乏、孩子穿著太寒酸的家庭來說,這些話幾乎不現實。一些“中鎮”的鼓吹者以類似的口吻愉快地承認:“很多家庭雖說失去了汽車,卻找到了它的靈魂。”這多虧了更堅定的勇氣,得到了休息的身體,更強的消化力,以及更嚴肅地遵守安息日禮俗。諸如此類說法,并不純粹是古老的清教徒福音的新教修訂版,因為圣母大學的校長約翰·F.奧哈拉神父還加上了他的確信:“大蕭條讓大部分美國公眾重新發現了家庭,重新發現了朋友的樂趣,重新發現了屬靈的東西。”
這樣的樂觀主義雖然有一點道理,但也有很多漏洞。比方說,幾乎可以肯定,丈夫和妻子有更多時間待在一起,分享一些廉價的娛樂,比如聽廣播、玩牌和朗讀。主要以男性為顧客的娛樂場所——比如桌球室、保齡球場、棒球賽球場、拳擊賽賽場——越來越門庭冷落,則從反面佐證了這一變化。但是,就算有些夫婦被災難的紐帶和被迫的親近重新聯結在一起,也有一些夫妻,因為匱乏、不安全感和互相之間瑣碎無用的責備,而怨恨漸深。一位在一座大型工業城市搜集了很多個案的研究者發現,在已婚的失業者當中,“性生活如果說受到了什么影響的話,那也是減少了”,女性擔心懷孕,擔心因為經濟上的失敗而失去尊重,因此產生了焦慮壓抑的整體氣氛。
迷惘困惑,猶豫遲疑,冷淡漠然,自信盡失,是長期失業最常見的標志。一個男人不再操心人們怎么看他。頭發蓬亂,胡子拉碴,蔫頭耷腦,走路拖沓,這些是一個人內心世界崩塌的外在征兆,營養不良又常常會讓這些癥狀加劇。失業被證明是一種萎靡病。社會工作者所謂的“失業休克”,對某些人的影響就好像他們被恐慌所攫住了一樣,驅使他們白天瘋狂地去找工作,夜里在煩惱中沉沉睡去。對少數人來說,失業明顯帶來了個人的重要感——感覺到自己是國家危機的一部分,是頭版頭條重大問題的一部分——但更普遍的情緒感受,是喪失自尊,是茫然失措,是對老雇主和整個生活的怨恨。
這些對以往養家糊口者的影響,使他的士氣更加低落,并形成了一個惡性循環,使得他更難找到工作。1933年,對賦閑工程師所做的一項調查顯示,4個人當中有3個人的士氣顯得比有工作的平凡百姓更低落。另外一些類似的身體虧空是:當他重新工作時,往往肌肉無力、協調失衡、缺乏毅力。就像一家停工歇業的工廠,生銹給它造成了損害。1933年,當40個長期失業的速記員被安排在紐約的一家政府機關工作的時候,在老一套的日常工作中,他們全都很快有了神經性疲勞的癥狀,有幾個人甚至發展成了歇斯底里。超過三分之二的人需要兩到三周的時間重新調整,才能不停頓地記錄別人的口述。

無所事事的失業者
那些暫時保住了飯碗或者在無所事事和輪班工作之間來回轉換的人,也同樣被不安全感的幽靈所糾纏。他們下定決心要牢牢抓住已經擁有的東西不放,他們不敢放棄微薄卻穩定的工資以換取報酬更高、但風險更大的工作,這些都消磨了美國人的進取之心。對工作的熱情,以及對公司的忠誠,也日趨黯淡。很多人都同意:“干活太賣力不值得,因為老板只會利用你。”關于成功的傳說——它們的光輝曾讓幾代年輕人心馳神往——如今明顯開始失去光澤,連同勤奮和節儉的清教徒美德也是如此。那些值得信賴的老規矩似乎已經失效。20世紀30年代中期,托馬斯·杰斐遜的大學[6]里的一位學生說:“我們認識到,誠實、正直和勤奮,再也不能讓你登上頂峰。”
諸如此類的擔憂,并不局限于年輕人。那些眼看著銀行一家接一家關門大吉、辛苦積攢起來的錢被蝗蟲之年吞噬一空的老家伙們也都說:“再開始存錢沒有任何好處。我們已經陷得太深,我想,我們再也甭想出來了。”在一群將近400個失業的男人當中,半數人同意這樣的觀點:成功更多地取決于“幸運”或“門路”,而不是能力。在商業中,接受“粗獷的個人主義”[7]傳統的人略少于一半,盡管在一群類似的有工作的男人當中,四分之三的人依然認可這種歷史悠久的哲學。對很多人來說,這場災難讓人懷疑節儉的古訓。有些人斷定:儲蓄的使徒們——銀行家和白手起家的實業家——在很大程度上要對已經發生的事情負責。還有一些人則從哲學上反思:“你不能帶走它。”——這句古老的諺語因為1931年一首風靡一時的歌曲而流行起來,并在五年后的一部深受歡迎的戲劇中發出了回聲,這是喬治·S.考夫曼和莫斯·哈特所創作的一部喜劇,說的是一個隨遇而安的家庭一輩子過著快樂逍遙的生活。為什么煩惱呢?那些還有能力買得起書的人,使埃德蒙·雅各布森的《你必須放松》(You Mast Relax)成了1934年最暢銷的一本書,不久之后,他們又拿起了瑪喬麗·希利斯的勵志手冊《享受獨居生活》(Live Alone and Like It,1936)和《如何精打細算》(Orchids on Your Budget,1937),在輕松愉快的漫不經心當中,混合進了她的父親(曾經是一位著名的國會鼓吹者)在他那個時代以他們單純質樸的滿腔激情所提出的那些信條。
對普通市民來說,這場災難的洪水深不可測,它們滾滾而來,沖掉了古老的潮標,在祖傳智慧的停泊處掙扎著。這個時代把質疑深深地帶進了美國人的生活,比內戰以來其他任何時期都要深。思想的條條框框,傳統的陳詞濫調,長輩的古老智慧,全都在書籍、雜志和私人談話中受到了挑戰。或許,歸根到底,美國生活的許諾終究被證明只不過是一種宣傳,是詞語的暴政,或者是資本主義的民間傳說。但是,在年輕人動輒造反的同時,中、老年人卻常常更加頑強地堅持古老的忠誠,特別是如果現狀中有他們的個人利益的話——他們會奮起捍衛像苦干、節儉和個人進取這樣一些真理,反對改變法律和政體中的某些方面,他們把這些方面與更幸福的時光聯系在一起。然而,即便是在這個群體當中,貧窮的威脅也在發揮它的影響,正如湯森改革運動[8]所證明的那樣。
因為,在經過兩三年之后,失業已經進入了美國生活的肌理中。它的嚴酷以及顯而易見的毫無希望,可謂空前絕后。金融恐慌和銀行倒閉,雨天和荒年,洪水和干旱,自最早的殖民者在這片荒涼偏僻的曠野上開拓文明以來,多少次來來去去。看起來,這次危機尚沒有先例。貧困無處不在,失業的人被它逼到了絕境,如今感覺到了某種類似于幽閉恐懼癥的東西。
1932年,加利福尼亞州失業委員會文件中的一個案例,生動地說明了這種差別。這位80歲的老人,自1873年在紐約市參加工作的那天以來,經歷了太多的盛衰沉浮,他回憶說:“杰伊·庫克公司的銀行破產了,我的老板關門大吉,我丟掉了工作,成了一個流浪漢……那年頭,整個西部都向自耕農開放。那年頭,大山里擠滿了新家,以及正在開挖的新礦。那年頭,全國各地都在修鐵路。”
他從一個流浪漢變成了一個護路工,打那之后,工作變得穩定,最早是煤礦工,后來是雜貨商,直到1890年,他發現自己已經成了“一個還算富裕的商人”。但是,1893年的金融恐慌把他洗劫一空,他再一次流落街頭,成為一個流浪漢,直到1895年,在加利福尼亞的誘惑下,他設法籌到了足夠的資金,去經營牧場。當他積累到可觀收入的時候,生活再一次變得寬裕起來。如今,在垂暮之年,他又失去了一切,在心底里,他知道這是錯誤的,是不同尋常的。“沒有一片像樣的土地用來安家。任何地方沒有一條鐵路要修建。”他回憶道,“多年前,霍勒斯·克里利發表了一篇聲明:‘年輕人,去西部吧,與國家一同成長。’”現如今他就生活在西部,他會這樣聲稱:“去西部吧,年輕人,然后把自己淹死在太平洋里。像挪威的旅鼠[9]所做的那樣。”再沒有更遠的遠方了。
一個試圖把自己的境遇合理化的人,往往會遵循下面幾條路徑中的一條。如果他把這樣的境遇看作是機器取代人的結果,他可能就會心平氣和地看待它,因為沒有誰會跟一臺機器生氣。如果他歸咎于自己或自己的糟糕運氣,他就會滑向一條無法挽回的失敗之路。如果他把責任歸到社會或經濟體制的身上,他就會選擇激進主義的岔道,走不了幾步就會左傾。有人做過一項認真細致的研究,結果發現,跟女人比起來,失業使得男人更加激進。將近四分之一的閑人(比有工作的人當中多四倍)都同意“革命對這個國家來說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盡管幾乎所有人都反對“外國激進分子”之類的觀念,并且斷言:“一個人應該欣然為自己的國家而戰斗。”

住簡易棚屋的失業老人
實際上,像這樣的激進主義,大體上是樸素的,理論上是天真的。對于被商店所包圍的貧困,普通人有著本能的憤恨,隨著食品和農場窒息在他們自己的生產過剩之下,這種憤恨突然爆發了。1932年,一個窮困潦倒的人對一位社會工作者說:“這些日子,思考是危險的,請別煩我。”同一年,一位新聞記者走遍了北卡羅來納州的城鎮和偏遠林區——所經之處,身邊是一片廢墟,造成這些廢墟的原因是廉價棉花、工廠停產、銀行倒閉、抵押物喪失贖回權,以及很輕易地降臨在華爾街的美國佬身上的其他不幸——他聽到了人們咕噥著“革命”這個詞。在新政初期,密歇根州的一位村民告訴聯邦緊急救濟署的官員:
對于某些人的丑行,巴爾的摩和俄亥俄鐵路公司主席丹尼爾·威拉德曾經于1913年在沃頓商學院的一次演說中這樣說過:資本主義已經脫臼。他還勇敢地補充道:“在我餓死之前,我會去偷。”
第二年春天,全國各地到處都出現了反饑餓游行,密歇根州的迪爾伯恩市還爆發了一場嚴重的失業騷亂,導致了流血。離廣泛的群眾運動最近的途徑是“補助金大軍”。1924年由國會授權頒發給第一次世界大戰退伍老兵的“調整后的補償”憑證,要到1945年才能支付。1931年初,退伍老兵事務管理機構的負責人向胡佛總統報告:大約有272,000人需要救濟。很快,國會在推翻總統的否決之后,就為這些補償憑證提供了一筆貸款,但不久之后,“帕特曼提案”建議立即支付剩下的余款。

反饑餓游行者聚集在國會大廈大門前
為了游說國會議員,讓這一措施得以通過,1932年晚春時節,大約12,000到15,000名退伍老兵,緊隨俄勒岡州一支由失業罐頭廠經理沃爾特·沃特斯領頭的樂隊,從四面八方聚集到了華盛頓。他們藏身于聯邦政府的空建筑內,或者在波托馬克對岸的泥地上支起帳篷。聯邦政府強調,他們的團體已經被少數共產主義分子和有犯罪前科的人所滲透。然而,事實上,是有人把所謂“左翼分子”的名頭安在了這幫洶涌而來的流浪者們的頭上。當參議院在6月16日以壓倒性多數否決了“帕特曼提案”的時候,正在國會大廈的臺階上守夜的退伍老兵們強忍住內心的失望,振奮人心地唱起了《美國》這首歌。
7月初,當國會投票決定為窮困潦倒的游行者們支付回家路費的時候,大約有5,000人離開了華盛頓。這個月的晚些時候,隨著國會的休會,總統命令陸軍參謀長道格拉斯·麥克阿瑟將軍讓其余的人疏散。這些人與華盛頓警察之間的暴力沖突導致了兩名退伍老兵的死亡。攜帶催淚瓦斯和刺刀的軍隊很快就驅散了那些掉隊的人,他們撤回各自來的地方,或者加入了沿途(公路和鐵路)被逐出者們的流浪洪流。有人在某些容易激動的圈子里聽到了這樣的談話:老兵們將會遵循外國的先例,成為一場革命——不管是向左還是向右——的先頭部隊,無論如何,這樣的談話被證明是愚蠢的。
即使是在1932年最黑暗的日子,美國人依然堅信民主程序,這是人民滿懷希望的習慣,是他們對“外國”煽動者的不信任。當美國公民渴望改變的時候,他們所指望的,必定是投票箱,而不是肥皂箱[10]。在不同的地方,在幾個工業中心,不滿在鍋蓋之下慢燉著:比方說,有工團主義背景的西雅圖以及該市的失業公民聯盟在1932年的活動;或者,城市信用達到枯竭之后的底特律以及開始渾水摸魚的查爾斯·E.庫格林神父。但是在別的地方,人們以堅忍的意志接受了同樣糟糕的處境。
在紐約市,無家可歸的人睡在地鐵車站。1932年,在中央公園一個廢棄的蓄水池里,一個被稱作“胡佛谷”的著名的本地居民點在那里繁衍生息,這里的居民以變質的面包和市場的垃圾為食,他們面無表情地凝視著被空了一半的摩天大樓所圍起來的曼哈頓的剪影。在俄亥俄州的揚斯敦市(那里的煉鋼平爐不久以前因為一家重要工業企業的興起而點燃),數以百計的流浪漢擠在市政垃圾焚化爐所在的建筑里取暖。全國各地都有人住在廢棄的工廠、側軌上的貨運車廂或者用廢木料和敲扁的易拉罐所搭起的棚屋里。拖家帶口的無家可歸者往往聚集在市郊,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這些人都是沒有購買力的消費者。到1932年夏天,很多社區把公共土地交給失業者作為小農場或菜園來耕作種植。例如,在印第安納州的加里市,有兩萬家庭在該市借給他們的土地上給自己種糧食。
盡管官方反復保證,不會讓任何人餓死,但據報道,1933年紐約市至少有29人死于饑餓,在1934年之前,全國共有110人死于饑餓,其中主要是兒童。而死于疾病、意外事件和整體崩潰的受害者則要遠遠多得多,就最后一種情況而言,饑餓是他們死亡的主要原因。在1928—1932年間,費城的公共衛生中心所診斷的營養不良的病例增長了60%,尤其是在6歲—16歲這個年齡段。牛奶、雞蛋和新鮮水果消費的急劇下降,十分清楚地印證了佝僂病、壞血病和糙皮病的相應增長。公共保健護理全國組織報告,在紐約的一家健康中心,營養不良的患者從1928年占患者總數的18%,增長到了1931年的60%,這是一個令人吃驚的數字。

撿拾垃圾為食的饑民
長期以來,“玉米粥”一直是南方貧窮白人的“毒藥”,如今,其他地區新增窮人的食物在營養不良上可以與之相匹敵,他們以面包、馬鈴薯和豆類為主食,每個星期能吃上一次卷心菜,就算是改善伙食了。自然,餐館經理常常會捐贈一些殘羹剩菜,面包師捐贈他們的變質面包,水果蔬菜批發商則捐贈他們的過熟產品。在下東城,卡車司機偶爾會讓一箱橘子從車上掉下來,并假裝對散落一地的水果一無所知。惡化的極致是吃垃圾,很多城市都有過這樣的行為。1932年,一幫調查芝加哥貧民窟的人描繪了這樣一幕:“在正卸下垃圾及其他廢棄物的卡車周圍,大約有35個男人、女人和孩子。卡車剛一離開垃圾堆,他們所有人便開始用棍子(有些人干脆用手)去挖,抓住零零碎碎的食物和蔬菜。”
大蕭條所帶來的煩惱和掙扎,讓少數人承受了無法忍受的后果。1930—1932年間,公立醫院中因患精神病而住院的人數,年增長率幾乎是1922—1930年間的三倍。當然,這一增長的主要原因是家庭和私立醫院沒有能力照料精神病患者。但在紐約州,每10萬人口當中精神病患者的數量在1932—1933年間呈現出一次急劇的增長。
在股票市場崩盤之后,人們預料自殺率將會有驚人的增長,但這并沒有得到事實的佐證。1929年10月和11月,紐約市只報告了219例自殺,而在1928年同一時期則有223例。但全國的年自殺率卻穩步增長,1929年為萬分之一點四,1932年突破最高紀錄到萬分之一點七四,1936年才逐步下降為萬分之一點四二。
很明顯,對經濟衰退所帶來的沖擊,男人的感覺遠甚于他們的妻子,自殺主要集中在經濟天平上的兩個極端(尤其是地位較高的那一端),社會地位的從高到低所導致的自殺,常常更甚于窮困本身。值得注意的是,作為大蕭條的最后指標,不得不動用公費安葬死者的死者數量,1931年是1929年的三倍多,相當于每10個死者中就有1人需要公費安葬,而在鄉村地區,自備棺材的數量倒是有所增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