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剛爬上李宅的雕花窗欞，蘇蘅已經(jīng)蹲在玄關(guān)擦地。

她特意比約定時間早到半小時，此刻正用纖維抹布順著木紋方向打圈，余光瞥見玄關(guān)柜第三層——那里擺著李老先生的藥箱，箱蓋上壓著張便簽，是她昨晚手寫的用藥時間表：“8:00降壓藥（藍瓶），10:00營養(yǎng)片（黃瓶），字體工整得像實驗室數(shù)據(jù)記錄。

“小蘅早啊。“李太太端著豆?jié){從廚房出來，圍裙上沾著黃豆粉，“我家老頭今早非要自己穿襯衫，說要給你撐場面。“

蘇蘅直起腰，額角沁出細汗。

她注意到李太太眼角的笑紋比上周舒展了些——這是老人情緒穩(wěn)定的標志，符合她記錄里“認知障礙患者家屬壓力值下降15%“的結(jié)論。“爺爺今天狀態(tài)好，是他自己努力的結(jié)果。“她接過豆?jié){杯，指腹觸到杯壁的溫度，正好42度，和她建議的“溫?zé)犸嬈肪徑饨箲]“溫度一致。

樓道里傳來高跟鞋叩地的脆響。

蘇蘅的脊背瞬間繃直。

她認得這頻率——李薇的香奈兒方跟鞋，每步間隔35厘米，和她上周在公司走廊觀察的分毫不差。

“李太太早。“李薇踩著晨光進門，香奈兒山茶花香水味先涌進來，“今天來做個服務(wù)評估，您別拘束。“她的目光掃過蘇蘅沾著水的抹布，在藥箱上頓了頓，又落在玄關(guān)鏡上——那里貼著蘇蘅用便利貼做的“記憶日歷“，紅筆圈著“李爺爺生日““小孫女視頻日“等關(guān)鍵日期。

“蘇蘅，帶李經(jīng)理看看你平時的工作流程。“李太太端起豆?jié){杯，目光掃過鏡上的便利貼時，眼底浮起水光。

蘇蘅彎腰收拾抹布，指尖觸到帆布包里的活頁夾，硬殼紙隔著布料硌得手背發(fā)疼——那是她的“證據(jù)鏈“，此刻正安靜地等待出場。

“首先是晨間護理。“她引著李薇往客廳走，經(jīng)過陽臺時，李老先生正扶著欄桿做拉伸，白襯衫的第二顆紐扣歪了，“爺爺每天晨練20分鐘，配合漸進式肌肉放松法，能延緩肢體僵硬。“

李薇的高跟鞋在木地板上頓住。

她看著老人抬起右腿，雖然顫巍巍的，但高度比上周她來突擊檢查時高了五厘米——這是趙琳說的“只會翻東西的保姆“做的？

“小蘅！“李老先生突然轉(zhuǎn)身，手里舉著個鐵盒，“我翻出老照片了，你說的'記憶錨點'！“

鐵盒“啪“地扣在茶幾上，照片散了半桌。

蘇蘅蹲下幫著整理，指尖劃過一張泛黃的結(jié)婚照：“這是您和奶奶結(jié)婚那年，在中山公園拍的對嗎？

上周您說總記不起年輕時候的事，我們就約好每天找一個'記憶錨點'。“

李老先生的手指撫過照片里穿的確良襯衫的自己，渾濁的眼睛突然亮起來：“對！

那天...那天我騎二八杠載她，車筐里裝著兩斤桃酥...“他扭頭看向李太太，聲音發(fā)顫，“老伴兒，你說桃酥太甜，可最后全讓你吃了。“

李太太的手猛地捂住嘴。

李薇看見她眼角有晶亮的東西墜下來，砸在照片邊緣，暈開一片模糊的光斑。

“這是家庭系統(tǒng)理論里的'代際記憶激活'。“蘇蘅的聲音輕得像怕驚散了什么，卻清晰地撞進李薇耳里，“認知障礙老人對情感聯(lián)結(jié)的記憶更持久，用共同經(jīng)歷做錨點，能刺激海馬體活動。“她翻開活頁夾，抽出一張折線圖，“這是近三周爺爺主動回憶的事件數(shù)量，從每周2次增加到7次。“

李薇的指甲掐進掌心。

她想起昨晚趙琳的語音：“她總翻老人東西，藥箱、存折，啥都看。“可此刻藥箱里的藥瓶碼得整整齊齊，每個瓶頸都貼著帶日期的標簽；存折放在茶幾抽屜最上層，上面壓著張便簽：“李爺爺?shù)酿B(yǎng)老金，每月15日可取，小蘅記“。

“中午我給爺爺做山藥百合粥。“蘇蘅收拾照片時，李小姐拎著菜籃進門，“小蘅說山藥健脾，百合安神，最適合他現(xiàn)在的狀態(tài)。“她朝李薇笑，“上周我爸突然管我叫'囡囡'，他已經(jīng)十年沒這么叫過了。“

李薇的喉結(jié)動了動。

她看著蘇蘅系上圍裙進廚房，動作快得像經(jīng)過精密計算——摘菜、切配、熬粥，每個步驟銜接得沒有半秒空隙。

灶臺邊貼著張“時間管理表“，從6:30起床到21:00睡前按摩，每個時間段都標著對應(yīng)的心理學(xué)理論：“晨間8-9點是記憶黃金期““傍晚17-18點需避免高強度刺激“。

“李經(jīng)理要嘗嘗嗎？“蘇蘅舀了勺粥遞過來，“火候到了，剛好能掛勺。“

李薇接過勺子，米香裹著百合的清甜涌進鼻腔。

她吹了吹，小口抿下——溫度38度，不燙不涼，和她胃藥說明書上建議的“溫水送服“溫度一模一樣。

評估結(jié)束時，夕陽把客廳染成蜜色。

李老先生靠在沙發(fā)上打盹，手里還攥著那張結(jié)婚照；李太太在給照片塑封，李小姐蹲在旁邊幫忙；蘇蘅蹲在茶幾邊整理活頁夾，發(fā)梢垂下來，在便簽紙上投下小小的影子。

“蘇蘅。“李薇站在玄關(guān)，香奈兒方跟鞋的聲音突然輕了，“你...有時間嗎？

等會說兩句話。“

蘇蘅抬頭，看見李薇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包帶——那是她上周在談判課上學(xué)到的“自我安撫動作“，通常出現(xiàn)在人準備說重要的話之前。

她合上活頁夾，帆布包拉鏈拉上的聲音像道輕響。

“好。“她說，聲音里帶著實驗室測謊儀般的平穩(wěn)，卻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期待，“我等您。“

李薇帶蘇蘅走到陽臺，避開客廳里整理照片的李太太和李小姐。

風(fēng)掀起紗簾，吹得李薇的卷發(fā)輕顫，她伸手按住發(fā)梢，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在抖。

“上周趙琳說你總翻老人東西。”李薇開口，聲音比平時低了兩度，“我信了。”

蘇蘅的睫毛顫了顫。

她想起第一次見李薇時，對方掃過她工牌時的冷笑——“心理學(xué)碩士當保姆，屈才了吧？”那時她攥著簡歷的手汗?jié)窳诉吔牵瑓s只能說“專業(yè)不對口很常見”。

“但今天……”李薇的指甲劃過陽臺欄桿的木紋，那里有蘇蘅用記號筆標著“李爺爺扶欄高度：90cm，安全抓握區(qū)”，“藥箱標簽用的是醫(yī)院那種防油紙，存折便簽的字跡和你給公司交的周報表一模一樣。趙琳說你翻東西，可你是在幫他們整理記憶。”

蘇蘅的喉結(jié)動了動。

她想起昨晚在出租屋對著臺燈整理活頁夾，把每處改動都標上理論依據(jù)：“記憶錨點”來自《阿爾茨海默癥患者的情感記憶保留研究》，時間管理表參考了《家庭照護者的效率優(yōu)化模型》。

那些被室友笑稱“保姆日記”的筆記，此刻正沉在帆布包里，帶著她掌心的溫度。

“公司要推‘金管家’認證體系。”李薇突然轉(zhuǎn)身，香奈兒外套的金屬扣撞在欄桿上，“需要能把服務(wù)流程標準化的人。你上周交的育兒方案，客戶復(fù)購率漲了40%；這周李宅的評估數(shù)據(jù)，能當教材。”她從包里抽出個文件夾，封皮印著“高級家政顧問培養(yǎng)計劃”，“明天來簽協(xié)議，底薪漲30%，帶教新人抽成，客戶資源向你傾斜。”

蘇蘅的手指無意識地摳著帆布包帶。

文件夾邊角硌著她的掌心，像塊發(fā)燙的石頭。

她想起投遞57份簡歷時的絕望，想起面試時HR皺著眉說“我們招大專生就夠了”，想起第一天當保姆時，雇主太太把她的工牌翻來翻去：“碩士？別干兩天就跑了。”

“為什么選我？”她聽見自己問，聲音里帶著實驗室測謊儀般的平穩(wěn)，“您之前說過，學(xué)歷高的不穩(wěn)定。”

李薇的目光掃過客廳——李老先生不知何時醒了，正舉著塑封好的結(jié)婚照給李小姐看，嘴角沾著粥漬。

“因為你讓客戶離不開。”她敲了敲文件夾，“上周有三個老客戶點名要你，說‘小蘅的方法能省我半條命’。市場要的不是‘保姆’，是‘問題解決者’。你能解決問題，學(xué)歷就不是累贅，是招牌。”

蘇蘅的眼睛突然發(fā)熱。

她想起導(dǎo)師畢業(yè)時拍她肩膀說的話：“心理學(xué)不是懸在天上的，是蹲在地上接人摔下來的。”此刻這句話突然變得清晰，像一束光穿透了她這三個月來的迷茫。

“我需要整理套標準化流程。”她脫口而出，“兒童照護、老年護理、家庭關(guān)系調(diào)解，每個模塊配理論依據(jù)和操作步驟。這樣新人培訓(xùn)能少走彎路，客戶也能看懂我們的價值。”

李薇的眉毛挑了挑。

這和她昨晚在系統(tǒng)里看到的蘇蘅周報表最后一行不謀而合——“建議建立可復(fù)制的服務(wù)模型，降低客戶試錯成本”。

她突然笑了，是三個月來第一次對蘇蘅笑：“明天帶你的活頁夾來，我讓法務(wù)部配合你。”

告別時，李太太硬塞給蘇蘅一盒桃酥，是李老先生專門讓李小姐去老字號買的。

“小蘅嘗嘗，和我們結(jié)婚那年的味道一樣。”老人顫巍巍地把盒子塞進她懷里，“下周還來嗎？”

“來。”蘇蘅應(yīng)著，喉嚨發(fā)緊。

她接過盒子時，指尖觸到盒底的便簽——是她上周寫的“李爺爺最愛的桃酥，含油量≤15%更健康”，被李太太用紅筆圈了個心。

出了樓道，夕陽把影子拉得老長。

蘇蘅摸出手機想給媽媽發(fā)消息，屏幕卻先亮了起來，顯示著陌生的本地號碼。

“喂？”她按下接聽鍵。

“蘇小姐嗎？”對方聲音壓得很低，像用手捂著話筒，“我有關(guān)于金管家的重要信息要告訴你，必須面談。”

蘇蘅的腳步頓住。

風(fēng)掀起她的劉海，吹得后頸發(fā)涼。

“你是誰？什么信息？”

“明天下午三點，藍山咖啡館靠窗第三桌。”對方?jīng)]回答，“別告訴任何人。”

“喂——”

電話已經(jīng)掛斷。

蘇蘅盯著通話記錄里的號碼，心跳突然加快。

她想起李薇說的“客戶資源傾斜”，想起趙琳上次看她時的冷臉，想起系統(tǒng)里突然多起來的好評……

手機在掌心震動，是媽媽的消息：“今天面試怎么樣？”

蘇蘅吸了吸鼻子，回了個笑臉。

她抬頭看向天邊的晚霞，把桃酥盒抱得更緊了些。

明天三點，藍山咖啡館。

她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但那些活頁夾里的筆記，那些整理了無數(shù)遍的理論，此刻都在帆布包里安靜地發(fā)燙。

她摸了摸包，轉(zhuǎn)身朝公交站走去。

風(fēng)里飄來若有若無的百合香，像極了李宅廚房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