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顯蹤這才知道,對方處心積慮,自己每走一步都是錯的。看來史野那過來敬酒時必是還藏了第二只金叵羅,趁自己不備放進了琵琶袋中。這種詭計防不勝防,自己哪能料想得到呢?如今眾目睽睽從自己身邊翻出了贓物,自己真是有口難辯了。
波蜜提一把將金叵羅搶在手里,先去查看內(nèi)底陰雕著的一只長角鹿,又去核驗邊沿的銘文,確認正是酒肆之物。
眾胡商一見齊聲起哄、嘲諷,吩咐喝道:“抓他送交賊曹!”“不錯,人贓俱在,看他有何話說!”史野那也不依不饒,說道:“好哇!你口口聲聲只說自己鐘情于音樂,原來都是騙人的!不然為何金叵羅和金簪都出現(xiàn)在你身上?”
白顯蹤羞憤欲絕,拔出腰間短刀就向頸間刺去。
蕭隨沒想到他性情竟如此急暴,急忙伸手阻攔,卻顯然已經(jīng)來不及了。
眾人驚呼聲中,卻見短刀甫一刺破皮膚,白顯蹤又硬生生停住了自戕之勢。一縷鮮血從傷口滑下,卻不會有性命之虞。
他冷笑一聲,凄然說道:“留有用之身做有用之事……我若就這么死了,公主必不肯寬恕,豈能因我一人連累旁人。”他悲憤郁結(jié),揮手將刀戳于案上,杯盤突然受震都發(fā)出一聲脆響。
看來他一人犯錯,所有媵人都會被吐谷渾公主責(zé)罰。
白顯蹤心中之氣稍泄,想了一想,又嘆一口氣,將短刀拔出,收入鞘中。他背手而立,昂然說道,“我無話可說,你們隨便處置吧!”
蕭隨見他率直之中不失豪氣,心中又添了不少敬重之情。他指著波蜜提手中的金叵羅,說道:“金叵羅沒有丟,你不用擔(dān)心賠償?shù)耐纯啵膊槐叵蚓扑林魅寺晱垼獾帽涣R粗心。”
波蜜提愁容盡去,笑盈盈地說:“郎君是個好人,下次你來,我為你斟酒,為你歌唱,舞蹈……”
蕭隨一笑,讓她和曹善果去了,隨后從蹀躞帶上解下一把漆鞘犀柄的刀子,向史野那鄭重說道:“你對我很好,跟別人不同。這是我平日用的一把刀子,無論何時,只要持它找到我,都可以要我為你做一件事。”
史野那眼放光彩,欣喜異常,倚在蕭隨身上,笑道:“這是你的一刀之諾嗎?”
蕭隨從未被人如此親昵依賴,不由得心中一軟,慨然說道:“不錯!我一人一馬,一刀一弓皆為你所用。若是有人敢欺負你,就算有千軍萬馬,我也會將他捉來為你出氣!”
史野那雙手緊握著刀子,腳下踱步,圍著蕭隨轉(zhuǎn)了一圈,五條辮子擺來擺去,忽然停在他身前,將刀子高高舉起,眼波閃動,臉上含笑。
蕭隨驚詫道:“怎么,你這就要用掉它?”
史野那笑道:“不錯,我年紀小還沒有仇人,不過眼下卻有個難題,思來想去不能如愿,正好用這一刀之諾讓郎君幫我。”
蕭隨知道她年紀雖小,心眼卻比大人還多,此時要自己履諾不知是少年人貪玩還是心思重另有用意。他說:“你想好了?我雖不是一諾千金,卻也從不輕易許人。”
史野那點了點頭,說道:“郎君今日不走,明日不走,卻終歸要走。這刀子留在身邊我會想念郎君,不在身邊我也會想念郎君,還不如盡早兌換的好。”
蕭隨心中一暖,不管她說的是肺腑之言還是甜言蜜語,叫人聽了終歸大有好感。他哈哈一笑,接過刀子掛回腰間,問道:“你想叫我做什么?”
史野那張開雙臂,踮起腳尖,嬌笑道:“我累了不想走,要你將我從酒肆一直抱到坊門!”
蕭隨一愣,隨即欣然允諾,將史野那雙手抱起,走出酒肆向街上走去。
眾胡商哈哈大笑,叫自家奴仆牽上坐騎,邊走邊說跟在后面。
蕭隨抱著史野那,只覺得她身子輕盈,充滿了少年人的活力,又兼之容貌姣好,再過兩年準能出落得更加出眾,到時西域第一美人的名頭肯定不會做他人之想了。
他不禁在心中感慨:“史婆如有這樣聰慧美麗的女兒,怪不得整日笑容滿面。”他問道:“你阿爺為你取的名字定然有講究吧?”
史野那摟著他的脖子,說道:“‘野那’在我們粟特語里是最愛之人的意思。”眼看快到坊門,她看了一眼四周,忽然將嘴湊在蕭隨耳邊,低聲說道:“野那有話說與郎君,那吐谷渾使團巫師乃是突厥謀臣史蜀胡悉。”
蕭隨一怔,隨即明白,史野那沒見過那巫師,怎會知道他的底細,這句話定是史婆如要輾轉(zhuǎn)告訴裴矩的,他認出了一國同胞卻不便明說,就讓女兒透露給自己。
蕭隨點了點頭,說道:“裴侍郎定會感念小娘子和薩保厚意。”
史野那笑道:“我喝醉了酒信口雌黃,無稽之言只說與郎君,別人知道了可與我無關(guān)。若是問起來,我和阿爺也不會承認。”
蕭隨哈哈大笑,知道史婆如雖然向裴矩通風(fēng),卻并不想得罪吐谷渾或突厥。
走到坊門,他將史野那輕輕放在家奴牽來的坐騎上。史野那在他臉上使勁一吻,說道:“明日石榴院中,有使團的人在,我可不敢跟郎君如此親近,再會啦!”說完揮手告別而去。
蕭隨與胡商一一作別,讓薩吐延也不必等他。薩吐延推辭不過抱著金胡瓶離開,說要在家中另備酒筵,等蕭隨回去再小酌一番。
返回酒肆的途中,蕭隨忽然明白,史野那急著還回刀子,一是隨機應(yīng)變向自己透露機密,二是她和眾胡商一樣,或許既不想欠別人的人情,也不想叫別人總懸著心債遲遲不能了結(jié)。
他心中感慨萬千,快到酒肆就見白顯蹤正倚門而望,雙眼昏昏幾乎要睡著。他笑了笑,說道:“足下不肯獨去,磊落胸襟叫人欽敬。”
白顯蹤醒過神來,喟然說道:“正等著郎君發(fā)落。”
蕭隨挽著他的手走回桌案邊坐下,說道:“野那小妹并無惡意,不過跟你玩笑而已。聽足下琵琶聲中雖多感傷卻澄澈一片,絕非市井庸碌之人,想來必不會計較。”
白顯蹤想到方才被史野那戲弄,心中又氣又笑,嘆道:“方才一時不能自制,險些白費一條性命。若被公主知道,少不了又要被她責(zé)罵……”
蕭隨暗忖,吐谷渾公主竟連陪嫁之人都管束嚴苛,看來是個不好相處,挑剔刻薄的人。他毫不避諱地笑了笑,問道:“你方才琴中相思之意便是為她嗎?”
白顯蹤眼中露出無盡痛苦神色,隨即悵然說道:“在我心里只有故鄉(xiāng)的玩伴,哪會有什么吐谷渾公主!”
蕭隨聽他語氣之中含著怨懟之意,又頗為無奈,心中豁然大悟:原來他是在思念離別的情人,如今他成了吐谷渾公主的媵人,要遠去洛陽,只怕天各一方,再難與心愛之人相會了。
白顯蹤不愿多受煎熬,話鋒一轉(zhuǎn),贊道:“郎君聞聲而知音,竟能聽出我方才所彈失于放縱,毀了原曲本意,真叫人慚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