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詩人曹操
- 李國文說帝王將相
- 李國文
- 7138字
- 2015-03-16 10:54:21
《三國演義》第七十八回,記載了一首嘆曹操的《鄴中歌》,其中就有這句“雄謀韻事與文心”,盛贊其“文章有神霸有氣”。在中國帝王級的人物中間,真正稱得上為詩人的,曹操得算一個。雖然曹操不是帝王,但勝似帝王。如果有這種帝王文學排行榜的話,曹操名列前茅,列屬三甲,是毫無疑問的。甚至可以說是拔得頭籌的金牌得主,這樣的評價,也不算過分。
他的詩,寫得實在的好,絕非那些附庸風雅的帝王可比。在中國,凡皇帝,無論識字的,不識字的,無論會寫的,不會寫的,穿上龍袍,坐上龍椅以后,都想在詩詞上“得瑟”兩下,在文學上“顯擺”一通,幾乎成為通病。這其中,寫得最少的為漢高祖劉邦,他衣錦還鄉到了下邳時,吼出過一首《大風歌》,留傳至今。我一直懷疑這位亭長,是否具有寫詩的細胞!如果他以后還寫過一首《小風歌》,或者《微風歌》,也許無妨將詩人這頂桂冠,加在他的頭上。就這一首,僅這兩句,大有可能是秘書之類的文人,如叔孫通之流,現編現謅,當場口授,他記性大概還好,現躉現賣,于是,劉邦就文治武功,兩全其美了。寫得最多的為清高祖弘歷,一生寫了四萬首詩,差不多接近《全唐詩》的總和,但很遺憾,沒有一句能留傳開來。此人的詩,除以此人的年齡,40000÷80,平均每年要寫500首詩,平均每天要寫1至2首,打死他也辦不到,只好找御用文人為他做槍手。所以帝王寫詩,假冒偽劣者多,信不得的。
曹孟德的詩,可能用十二字來評價:一、有氣概,二、有聲勢,三、有深度,四、有文采。因此,千古傳唱,弦誦不絕。在中國人的記憶里,至少下列三句,忘不了。一、“何以解憂,唯有杜康”。直到今天,還掛在人們口邊的。二、“老驥伏櫪,志在千里”。也是上了點年紀的人用來自勉的座右銘。三、“神龜雖壽,猶有竟時”。就是要懂得,要珍惜上帝所給予的有限生命周期,不要瞎折騰,不要亂巴結,不要顛三倒四,不要神經錯亂。中國有無數詩人,能夠在千年以后,能有這三句被人不假思索,脫口而出者,有幾何?
毛主席在北戴河賦的那首詞里,有“魏武揮鞭,東臨碣石有遺篇”句,就充滿了對這位大手筆的贊賞之意。毛主席在另一首《沁園春·雪》的詞里,點了歷史上四位帝王:“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獨將曹操例外,可見在文學史上,這位后來被《三國演義》給歪曲了的曹操,有著不可抹煞的地位。其實,曹操除了是了不起的詩人外,他還一手締造了建安文學,在中國文學史上具有非同一般的意義。
中國從建安文學起,才出現以寫作為主業,不一定要按官方意志寫作的作家。這點自由,就是曹操給的,雖然不大,但初創意義相當重大。
八十年代初期,為一家出版社撰寫《莎士比亞》的傳記時,在眾多資料中,我一直難以忘懷的,是劇作家和他的劇團同事,在詹姆士一世的駐蹕行宮里,堂會演完以后,夜里還得為之站崗的細節。那時已經有點名望的莎士比亞,而且為供奉劇團的股東之一,也得穿上制服值勤。我不知道他是否像現在倫敦皇宮戴著高頂熊皮帽的御林軍那樣子?更不知道他在霧氣彌漫的英格蘭之夜有些什么感想?
他快活呢,還是尷尬,或者竟是麻木?吾人已不得而知矣!
這位蘇格蘭的跛子國王,如今,即使在他的故鄉,也沒有什么人會提到他了;而莎士比亞,卻成為這個地球上的所有語種,都能聞音而意會的詞匯。記得解放前在南京國立劇專讀書的時候,聽孫家琇先生講授莎士比亞課的情景,她朗讀莎劇應該算是古文的英語,那鏗鏘的語調之美,接著,口譯為中文,那華彩的文字之美,令我們這些學子,充分領會這位大師的藝術魅力。
但是,當我為他作傳的時候,想到一個巨人,竟被一個小丑式的君主,侏儒般的帝王,如此這般地役使著,不禁為這種斯文掃地的場景,生出一絲莫名的悲哀。
當然,辱沒大師,侮弄天才,也不僅僅是在威爾登宮里站崗的莎士比亞的遭遇,在中國有記載的文人活動史中,很長一個時期,文人的際遇要比莎翁還糟糕些。好一點的,為侍奉,為弄臣;次一點的,為家奴,為仆從,幾乎不具有獨立人格,是一輩子附屬于人的人。因此,為主子站崗放哨,給老爺擦背搓澡,那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司馬遷在他受到最屈辱的宮刑以后,給他的朋友任安的信中,不無苦澀地道出這種說是文人,實為賤民,名為近侍,地位很低的現狀:“文史星歷,近乎卜祝之間,因主上所戲弄、倡優所畜、流俗之所輕也。”
這境遇,聽起來蠻心酸的。
文人作為一個自覺的,在精神上獲得解放,在心境上有所飛躍,不再臣服于誰,不再附屬于誰,不再視自己為奴仆的人,這一步,這一天,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曹操給改變了的。這當中也包括曹丕、曹植,也就是文學史慣稱的“三曹”的共同努力,從此,中國就有了兩種文人,一種是御用的,一種是非御用的。當然,非御用的不見得不可以御用,同樣,御用的也會丟掉皇家的飯碗而非御用;反過來,非御用的不見得不想成為御用的,吃香喝辣,同樣,御用的說不定腦滿腸肥之后,想要一份非御用的清名令譽,也說不定的。所以,有這兩種文人出現,是好事情,但他們之間,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并非涇渭分明的格局。
由于三曹,中國有文學以來,開始出現異類文人,有別于官方的,主流的,正統的,在朝言朝的御用文人,實在是文學的大進步。有了這種不一定聽命君主,不一定遵旨創作,與統治集團意識形態大相徑庭的,具有相對程度上能夠自由創作的文人,對于文學的繁榮和發展,肯定會起到促進和推動的作用。這是公元196年,東漢桓帝建安年間出現的文學盛況,故名之曰“建安文學”,或以其代表人物,名之曰“建安七子”。
只有一朵花支撐著的春天,終究要顯得冷清。所以,曹操,雖然他殺害文人,名聲不佳,但他能夠容忍文人,在不危及到他的統治威權下,給文人較多的選擇余地,較大的活動空間,造成建安文學的輝煌。而且,曹孟德不像漢武帝那樣,把司馬相如、司馬遷,當做可以呼來叱去的狗那樣對待,而是在矛盾沒有激化到必須殺人才能解決問題時,還是能夠平心靜氣與孔融、楊修之流探討文學,甚至開個玩笑什么的。將他們當做人,當做文人,而不是部屬、下級、聽差、茶房,在封建王朝中,這樣的統治者,敢于突破流俗之所輕,敢于改變周秦以來視文人為末流的觀點,真是了不起。
魯迅先生的話,是有大見識的,他說:“曹操是一個很有本事的人,至少是一個英雄,我雖不是曹操一黨,但無論如何,總是非常佩服他。”
盡管,建安七子中的絕大多數成員,是他們父子的部屬,在相府那兒拿工資,領補貼,享受局級或者處級待遇??兹谏踔廉數秸慕ㄔO部長,這項任命,要沒有為丞相的曹操畫圈,漢獻帝也不敢任命他。雖然后來到底砍掉了腦袋,但是,在他沒有出事以前,曹氏父子對他,對七子的其他文人,是一種文人與文人的同行關系,而不是主子與奴仆,帝王與臣僚的關系。
漢代的司馬遷和司馬相如,以及枚乘、嚴忌、桓寬、王褒之輩,好像沒有得到過這份平等的待遇。
建安文人,可能是中國較早從絕對附庸地位擺脫出來,以文學,或主要以文學來謀生的文人,也是較早不以服務帝王為己任,不以官方意志為準繩,按自己意愿寫作的文人。他們追求自由不羈,企慕放任自然,贊成浪漫隨意,主張積極人生,并對禮教充滿叛逆精神,成為中國非正統、非體制文人的一種樣本。魯迅先生在一篇題目很長的《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系》的作品中,認為他們的文學態度,可以用“尚通脫”三字來概括。到了魏晉南北朝,由阮籍,嵇康,陸機,潘岳,陶淵明,謝靈運,一脈相承下來,“通脫”則更加發揚光大,成為中國文學發展的潮流。
所謂“通脫”,說到根子上,是文人對于創作自由和個性自由的追求。
然而,文學邁出的每一步,總是要付出或大或小的代價。任何新的嘗試,總要打破舊的格局,而一旦失掉原有的平衡,必定引起舊秩序維護者的抵抗、反撲。倘若探索實驗,還在文學的范圍以內,至多視作離經叛道,猶可容忍。倘逾軌出格,使得利益格局發生變化,這時,若不剎車,若不就范,某個文人的腦袋,有可能撞到刀口上去。
同是殺身之禍,曹操以前和以后的文人,便有了本質上的不同。
屈原被楚靈王趕出了朝廷,他只會在汨羅江邊,眼淚鼻涕一大堆地傷心哭泣,絕不敢革命;司馬遷犯了“錯誤”,他寧肯忍受漢武帝的宮刑,在蠶室中將淚水往肚里吞,也不敢跑出去造反。而在曹操以后,那個阮籍,對不起,大醉三十天,硬是不理會你司馬昭。那個嵇康,你可以殺我的頭,但在下刀子以前,你得讓我撫完一曲《廣陵散》。這等風骨的文人,你能讓他在威爾特郡潘布羅克伯爵的莊園里,為詹姆士一世站崗嗎?
所以,曹操了不起,他給文學史帶來紛繁復雜的變化,先是文人品類的非單一化,然后才有文學世界的多樣化。一個文人去為帝王站崗,也許能使這位統治者添些許風雅,但所有文人都去站崗的話,這太清一色的文學史,怕就不那么好看了。因此,曹操的這一手,自覺的行動也好,不自覺的行動也好,“善莫大焉”。
在中國帝王級的人物中間,真正稱得上為文人的,曹操得算一個。他的詩寫得有氣概,他的文寫得有聲勢。而且,在他作為一個藝術家,而非政治家的那一刻,其實是個很浪漫,很多情,很講朋友和義氣的詩人。譬如,他花重金,把蔡文姬從匈奴單于手里贖回來,不完全是她的《胡笳十八拍》寫得讓他感動,更重要的,她父親蔡邕是他的朋友。而且那是一位大學問家,他要求回漢的蔡琰,將她父親已被戰亂毀滅的圖書文字,整理出來,不致湮沒。這種對文化、對文學的開放的精神,包容的姿態,也不是所有的領袖人物,都能具有的胸懷。
應該看到,他在平定呂布,陶謙,公孫瓚,袁紹,袁術以后,黃河流域有了一個初步安定的局面,加之他手中漢獻帝這張王牌,對士族階層,對知識分子,具有相當的招徠作用?!笆菚r許都新建,賢士大夫,四方來集?!毖訑埩艘慌翊掮⒖兹谶@樣的大士族和大文人,遂形成了中原地帶的文化中心。當時,到許都去獻詩作賦,吟文賣字,便是許多主流和非主流文人競相為之的目標。因此,在中國,一旦落到肚子吃不飽,生活不安定的時期,領導人便只會革命文化,而顧不上建設文化的。尤其出身于草根階層,文化低,素質更低的皇帝,便以掃蕩文化為能。
由于大局已定,此其時也,許都的文學氣氛達到了高潮?!段男牡颀垺返淖髡邉③模瑢顒又S多文人墨客的這個中心,有過這樣一段評述:“自獻帝播遷,文學蓬轉,建安之末,區宇方輯,魏武以相王之尊,雅愛詩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辭賦;陳思以公子之豪,下筆琳瑯;并體貌英逸,故俊才云蒸?!笨兹冢瑮钚?,陳琳,劉楨,徐干,阮瑀,應玚,和從匈奴贖回的蔡琰,真可謂濟濟一堂,競其才華。劉勰距離這個時代約兩個世紀,來寫這段文壇盛事,是相當準確,并具有權威性的。
曹植《與楊德祖書》中,說到這番繁榮景象,不免為他老爹的氣派自負:“昔仲宣獨步于漢南,孔璋鷹揚于河朔,偉長擅名于青土,公干振藻于海隅,德璉發跡于此魏,足下高視于上京……吾王(曹操)于是設天網以該之,頓八纮以掩之,今悉集茲國矣!”看起來,曹操是振一代文風的始創者,而曹丕曹植是不余遺力的倡導者。所以,在三國魏晉文學中起先河作用的,正是曹氏父子和建安七子,他們開創了文學史上的一個新時期。那時,他們的浪漫行徑,風流舉止,自由作風,個性色彩,恐怕連后世的文人也深感不及的。
有一次,曹操派手下人邯鄲淳,去看望曹植。據《三國志》裴注引《魏略》曰:“植初得淳,甚喜,延入坐,不先與談。時天暑熱,植因呼常從取水自澡訖,傅粉,遂科頭拍袒胡舞,跳丸,擊劍,誦俳優小說數千言訖,謂淳曰:‘邯鄲生何如邪?’于是,乃更衣幘,整儀容,與淳評說混元造化之端,品物區別之意,然后論羲皇以來賢圣名臣烈士優劣之差次,頌古今文章賦誄及當官政事宜所先后,又論用武行兵倚伏之勢,乃命廚宰酒炙交至,坐席默然,無與伉者。”從這里,我們看到建安文人的浪漫,豪情,和無拘無束的自由。這和司馬遷《報任安書》里那種對于帝王委曲求全到低三下四的心態,和司馬相如給皇帝獻賦時的那種唯唯諾諾到諂媚依附的神情,多了一點作家的自我意識,和不羈精神。
從曹丕的詩《于譙作》中:“清夜延貴客,明燭發高光?!焙筒苤驳脑姟扼眢笠分校骸爸镁聘叩钌?,親友從我游?!笨梢钥吹剿麄兊难缬窝嗉?,豪飲小酌,斗雞胡舞,高談暢嘯的快樂情景?!段男牡颀垺吩唬骸拔牡坳愃?,縱轡以騁節;王、徐、應、劉,望路而爭驅;并憐風月,狎池苑,述恩榮,敘酣宴,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边@類沙龍式文人聚會活動時的自由競爭,各馳所長,平等精神,批評空氣,也是此前文人所不曾具有的狀態。尤其漢末黨錮之禍將大批知識分子,或放逐,或鎮壓,或永不敘用,弄得大家膽戰心驚,精神萎靡不振,建安文人的崛起,實際是給中國文學注入一股活流。
心靈不解放,文學之鳥是飛翔不起來的。
曹丕《與吳歌令吳質書》里,具體地描寫了他們的一次出游,也是很令人神往的:“每念昔日南皮之游,誠不可忘。既妙思六經,逍遙百氏,彈棋閑設,終以六博,高談娛心,哀箏順耳;馳騁北場,旅食南館,浮甘瓜于清泉,沈朱李于寒水。白日既盡,繼以朗月,同乘并載,以游后園,輿輪徐動,參從無聲,清風夜起,悲笳微吟,樂往哀來,愴然傷懷?!边@種文友間的平等來往,證明了建安文人思想解放的程度。作為五官將的曹丕,那時正如日中天,是政壇上炙手可熱的人物,能夠這樣不擺架子,與一個地方官吏友情深厚若此,恐怕時下的某些文化要人,也未必做得到的。
曹操也不例外,《三國志》稱他“少機警,有權數,任俠放蕩,不治行業”。裴注引《曹瞞傳》:“少好飛鷹走狗,游蕩無度?!笨磥?,曹操和他的兩個兒子一樣,也是具有浪漫潛質的文人。他在《祀故太尉橋玄文》中,回憶他和這位比他年高的大人物交往的一段插曲:“吾以幼年逮升堂室,特以頑鄙之姿,為大君子所納。增榮益觀,皆由獎助,士死知己,懷此無忘。又承從容約誓之言:‘殂逝之后,路有經由,不以斗酒只雞過相沃酹,車過三步,腹痛勿怪?!m臨時戲笑之言,非至親之篤好,胡肯為此辭乎?”這位后來在《三國演義》里被當做喬國老的老先生,能跟曹操開這樣的玩笑:你要是經過我的墳墓前,不下車好好祭奠我的話,走不出三步路,我就讓你肚子疼,你可別怪罪我。說明曹操雖是執天子以令諸侯的梟雄,但不對他的統治產生危害和威脅,也還是能夠欣賞這種文人的幽默感的。
所以,建安文學得以勃興,很大程度由于曹操削平袁紹,北征烏桓,統一中原,休生養息,出現了一個安定局面的結果。如果仍同呂布、劉關張沒完沒了地打,和我們“文革”期間沒完沒了地斗一樣,除了樣板戲,就搞不出別的名堂了。加之他本人“雅愛詩章”,懂得文學規律,與只知殺人的董卓,用刀逼著大作家蔡邕出山,就是完全不同的效果了。很快,“建安之初,五言騰踴”的局面出現了。
文學的發展,與時代的動亂與安定的關系至大。東漢末年,先是黃巾農民起義,九州暴亂,生靈涂炭;后是董卓那個軍閥折騰,戰禍不已。洛陽夷為平地,中原水深火熱,這時候,一切都在毀滅敗壞之中,文學自然也陷于絕境。因為農民革命雖然有其推動時代進步的作用,但其破壞文明文化和毀滅社會財富的極其消極的方面,則更可怕。董卓這個軍閥,不過是一個穿上戰袍的西涼農民而已,所以,他的行動也自然帶有農民革命家的那種仇視文化,仇視知識,仇視人類文明的特點,在這種蕩滌人類文明成果的氣氛里,在硝煙戰火的刀光劍影之中,文學這只鳥兒,只有噤若寒蟬,舉步維艱。
《文心雕龍》說到建安文學的特點時說:“觀其時文,雅好慷慨,良由世積亂離,風衰俗變,并志深而筆長,故梗概而多氣也。”所以,曹操的《蒿里行》,曹丕的《燕歌行》,曹植的《送應氏詩》,王粲的《七哀詩》,陳琳的《飲馬長城窟》,蔡琰的《悲憤詩》,以及《孔雀東南飛》等具有強烈現實色彩的詩篇,便成了建安文學的主流,也就是文學史所說的“建安風骨”了。
因為經歷了巨大的社會變亂,接觸到遭受嚴重破壞的社會實景,加之當時一定程度的社會思想的解放,文人的個性得以自由舒展。所以,“慷慨任氣”,便成了這一時期文學的特征?;貞浭旰平俳Y束以后,新時期文學所以如井噴而出,一時洛陽紙貴,也是由于這些劫難中走出來的作家,適逢新時期思想解放運動,才寫出那些產生轟動效應的作品。這和建安文學的發展,頗有大同小異之處,就是對于那個動亂年代“梗概而多氣”、真實而深刻的描寫,引起讀者共鳴的。因此,“造懷指事,不求纖密之巧,驅辭逐貌,惟取昭晰之能”。也是時代不容精雕細琢的產物,求全責備,是大可不必的。無論后來的諸位明公,怎樣搖頭貶低,不屑一談,起到歷史作用的文學,在文學史上便是誰也不能抹煞的了?,F在那些笑話新時期文學發軔作如何幼稚的人,其實正說明自己不懂得尊重歷史唯物主義的幼稚。
由建安文學的發展看到,亂離之世只有遍地哀鴻,而文學確實需要一個安定的環境,和思想解放的背景,以及適宜的文學氣氛,才能繁榮起來。建安文學的發展,得益于曹氏父子的提倡,得益于相對安定的中原環境,也得益于建安七子為代表的文人個性的解放。
數千年過去,本來的濃,會漸漸地淡,本來的淡,會漸漸地消失,如今談起建安文人,仍掛在嘴上的這些名字,也就只有“融四歲,能讓梨”的孔北海了。至于談到建安文學,在非專業研究者的心目中,只有三曹,長居霸主位置。曹操的“何以解憂,唯有杜康”,曹丕的“蓋文章經國之大業,不朽的盛事”,曹植的《七步詩》(雖然不能證明是他的作品),還能在普通人的記憶之中,占一席之地。而像出類拔萃的王粲,地位很高的孔融,北地稱伯的陳琳,才華出眾的禰衡,他們的作品,曾經很濃過,濃得化不開過,但很少被現代人知悉。至于徐、陳、應、劉,他們寫的東西,本來也許就淡,淡到后來,大半失傳,如今,只不過是文學史中的一個符號而已。
但是,曹操所營造的建安文學的包容格局,所形成的建安文人的個性色彩,對于中國文學所起到的表率作用,先啟意義,是不可低估的。否則,只有屈原和司馬遷,而沒有阮籍和嵇康,只有站崗的莎士比亞,而沒不站崗的莎士比亞,那一部文學史,恐怕就不會這樣豐富多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