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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伏波將軍馬援

達,就是豁達,是一種生活態度;不達則執,執著,同樣也是一種生活態度。

一個人的生活態度,或達,或執,無所謂高低之別,上下之分。過分的達,放浪形骸,蕩佚不羈,不管不顧,率意而為,隨便過了頭,也令人不敢恭維。過分的執,成為偏執,頑執,執拗,別扭,太認死理的話,也是使人敬而遠之,躲避三舍的。達和執,常常決定于人的性格,人的秉賦,人的成長環境,以及人的命途際遇。應該可以改,但要真的改起來,也難。

不過,豁達之人,未必不會在某事、某時變得執著起來;反之,執著之人,在什么問題上,突然表現出豁達,也不是不可能。什么都達,或者,一切皆執,生活中,歷史上,有這樣的人,不能不為其片面性而遺憾;如果,一個人,能做到該達則達之,該執必執之,有張有弛,這才叫做既有原則性,又有靈活性,這才能于人際交往中立于不敗之地。

然而,這豈是說到就做到的嗎?所以說,人的多面性和復雜性,也就表現在這些地方了。

有一年,作客廣西合浦,參觀地下發現的古漢墓,了解到遠在漢代,這座城池就具有相當規模了。這座古城,當時,不僅是南珠的產地,還是政治上、軍事上的邊陲重鎮。后來參觀當地的博物館,除了感動人的合浦珠還的故事外,還知道了一個歷史教科書上的伏波將軍馬援,曾經在這里征戰,立下了汗馬功勞。

這位保衛和開拓南疆的漢代大將軍,在戎馬生涯中,大部分時間里,稱得上是一位“達而不執”的明智者,這是很不容易的。雖然在他生命最后的日子,“執而近拗”,遭至軍事失利,犯了小人,死后被奪官削爵。重新閱讀這位歷史上的將領,確有很多值得汲取的教訓。

西漢末年,王莽為亂,舊的平衡完全打破,新的政局尚未形成,有實力、有地盤的各路兵馬,紛紛畫地為王,群雄并列,干戈四起。當時,漢光武帝劉秀,并不是最具立國成勢的氣派,常常被追打到無以逃生,有時,連粥都喝不上的。然而,有識見的馬援,決定追隨他。

“當今之世,非但君擇臣也,臣亦擇君矣!”

這句史書上常見的名言,就是出自他的口。應該承認,他在這種選擇中,表現出了他明達識變的思路。他選擇了劉秀,劉秀也選擇了他,于是,成就了他為彪炳史冊的一員名將。綜觀其一生,他不光是一員很得軍心的武將,更是個有頭腦的政治家。

馬援還很年輕的時候,就有不凡俗的舉止。他的大哥馬況,一位讀書人,要他正正規規地成材,讓他靜下心來好好讀書。這是一般人都要走的路。也是中國人或者世界人直到今天,所有父母兄長免不了要對年輕人諄諄教誨的。但這普遍適用的規律,對于馬援這樣的個例則不靈,他坐不下來,讀不進書,兄長為他苦惱,他自己也很不痛快。

《后漢書》說他:“曾受《齊詩》,意不能守章句。”這句話的意思,不是說他具有反潮流的氣質,不想作章句儒,而是他的精神無法集中到書本上。最后,他哥哥不再堅持他必須從儒學這條路走下去,就說:“你走吧!我不攔著你。一位優良的工匠,是不會把未完成的工料展示給別人的。現在,我看不出來你將來如何,會不會成為大器,但還是按照你自己的愿望,做你愿做的事,或許更好一些。”于是資助馬援到邊郡放牧種田,當兵習武,從事他喜愛的工作。

做兄長的馬況:因才施教,不照常規苛求,是達;聽任自由發展,不加以繩束,是達;同樣,做弟弟的馬援,“因處田牧,至有牛馬羊數千頭,谷數萬斛”,最后“盡散以班昆弟故舊,身衣羊裘皮绔”。不能不說,這也是一種達;他對于勞動所得,物質利益,看得很輕,“凡殖貨財產,貴其能施賑也,否則,守錢虜耳!”那就更是我們所不能企求到的達了。

在“王莽末年,四方兵起”,天下未定之時,馬援未投身劉秀之前,依附西北的諸侯隗囂,受到很好的信任,到了參與軍機、“與決籌策”的地步,這也是馬援在沒有更好的選擇前,暫時棲身。后來,公孫述在蜀中稱帝,與劉秀抗衡。于是,隗囂派馬援去觀察形勢,決定何去何從。馬援接受任務去了西蜀,一方面為隗囂今后的決策提供意見,一方面也不排除在那種混亂的局面下,對三種勢力進行比較,為自己未來的進取,作實事求是的選擇,這種從容不迫地在動態下,觀察一個個可能的合作者,進行聰明的選擇,不能不說是一種達。

馬援所以要到西蜀去,也是想實地看一看這位公孫述,結果大失所望。此人甚至比優柔寡斷的隗囂,還要差勁。他本與公孫述同鄉里,老朋友,到得那里,還不應該“握手歡如平生”?誰曉得這位老鄉,拉開帝王架子,搞一套覲見儀式,整個是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樣。所以,馬援心里想,像這類沐猴而冠的家伙,決非成事之輩。便對他的款待和許愿,根本看不在眼里。而且回到西北后,對隗囂說,公孫述稱帝時,連他自己都擔心,犯嘀咕:“當皇帝容易,可當不長久怎么辦?”他老婆倒想得開:“朝聞道夕死可也,哪怕當上一天皇帝也值得。”像這樣的井底之蛙,加之狂妄自大,你還能指望他什么呢?一席話說得隗囂心亂意迷。于是他建議這位軍閥,審時度勢,“不如專意東方”,也就是要他向劉秀示誠。其實,這也是他自己觀察時局,而作出的決斷。

一個人若不能豁達行事,無大器度,也就無高瞻遠矚之胸襟,便會局促于眼前和部分的利益。隗囂雖然接受了馬援的建議,遣子入質,但不久又反復變卦,致使作為使者來到劉秀身邊的馬援,處境尷尬。不過,凡達者,都有其坦然自若的心態。他第一次見劉秀時,曾經問道:“我去見公孫述,他怕我挾帶武器,盤查再三。到你這里,你馬上接見,并無戒備,難道你不怕我行刺嗎?”劉秀笑道:“你怎么會是個刺客呢?頂多是個說客罷了。”所以,“居數月,而無它職任。”劉秀不用他,也是很自然的謹慎行為。馬援不被用,也能放達自如,從容對待。于是,已經來到劉秀身邊的馬援,一方面給隗囂做工作,使之回心轉意;一方面對光武帝請求:“三輔地曠土沃,而所將賓客猥多,求屯田上林苑中。”

馬援想得開,既然劉秀你不放心,那么,我就到一邊去呆著,等待你的考查。劉秀不愿意他回到西北,脫離他的掌握,重回敵人陣營,可也不敢太信任他,怕他真是奸細或懷有其他目的。馬援這個建議,正中下懷,還真的馬上拍板同意,這就是兩個達者的聰明對陣了。

因為如果回到隗囂那里,對馬援來說,不過是踏上一艘沉船,與之同亡而已,他才不那么傻;對劉秀來說,放走他,則增加消滅這個未來敵手的難度;因為馬援非常人也,這一點,漢光武心里是清楚的。馬援也知道,如果求職不遂,心生怨艾,面露不悅,徒使本不很信任的劉秀,對其生疑見懼之外,不會有任何好處,倒不如帶著部屬,在劉秀的眼皮子底下躬耕上林為好。劉秀更明白,連這樣一條出路也不給馬援,等于為淵驅魚,為叢驅雀,逼得馬援反戈相向,與他作對。這兩人間,若有一人不夠通達,心存偏執,戲就唱不下去。

然而,這個世界上,像馬援與劉秀這樣兩達相遇,惺惺相惜的事例,也并不多見。常常是陰差陽錯,變生不測,好事搞砸,反目成仇。于是,英雄落魄,壯士扼腕,天底下有許多別扭,就層出不窮了。所謂的不達,通常是由人類自身的性格弱點造成的。再加之蠅營狗茍,斤斤計較,凡囿一己之私見,遂個人之欲求,圖小團體之利益,存幫派狹隘排他之心者,無不狗肚雞腸,心胸狹窄,爭長較短,傾軋成性,也是使達者常常受挫的原因。馬援死后,落了那么一個下場,不正說明這個問題嗎?

回過頭來,觀察時下文壇的諸多是非,大半與缺乏這份最起碼的豁達,不無關系。“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而達,首先,是要有一份大度。假如劉秀和馬援都搞文人相輕這一套把戲的話,怕就形不成這份無言的默契了。

不久,由于隗囂不肯俯首,出兵拒漢,光武帝就“率師西征囂”,但沒有起用馬援,這可以理解,有一點不放心。“至漆,諸將多以王師之重,不宜深入險阻,計猶豫未決。”劉秀改變主意,起用馬援,如果劉秀繼續懷疑下去,顯然就是偏執了,如果馬援因你劉秀既然不信任我,我也拿一點架子,那也就是不達了。所以,詔令一到,連夜趕至。“帝大喜,引入,具以群議質之。援因說隗囂將帥有土崩之執,兵進有必破之狀。”第一,劉秀敢用馬援,毫無隔閡,這是達。第二,馬援也樂于為劉秀用,不存芥蒂,更是達。“于帝前聚米為山谷,指畫形勢,并示眾軍所從道徑往來,分析曲折,昭然可曉。帝曰:‘虜在吾目中矣!’明旦,遂進軍第一,囂眾大潰。”

于是,光武帝便重用馬援,建武九年,拜為太中大夫,平涼州。十一年夏,拜隴西太守。他在任時,“務開恩信,寬以待下,任吏以職,但總大體而已。賓客故人,日滿其門。諸曹時白外事,援輒曰:‘此丞掾之任,何足相煩?頗哀老子,使得遨游。’”這種信任和放手,對下屬的大膽使用,表明了馬援為官的達,不像某些一闊臉就變者,立刻露出抓耳撓腮的淺薄,有了點權,攥在手中不放,令人鄙夷不齒。

十九年,馬援南下九真、日南、合浦平叛,因斬征側、征貳,傳首洛陽,封為新息侯,食邑三千戶。獲此殊榮以后,這位伏波將軍能夠推心置腹地對部屬坦言:“吾從弟少游,常哀我慷慨多大志,曰:‘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澤車,御款段馬,為郡掾吏,守墳墓,鄉里稱善人,斯可矣。致求盈余,但自苦耳!’當吾在浪泊,西里間,下潦上霧,毒氣重蒸,仰視飛鳶踮踮墮水中,臥念少游平生時語,何可得也。今賴士大夫之力,被蒙大恩,猥先諸君紆佩金紫,且喜且慚!”從這番話里,可以看到馬援勝利時的清醒,他沒有貪天功為己有,更沒有不知天高地厚,眼睛長在額頭上,誰也看不上。能夠認識到自己的不過如此,也許是更值得贊許的明達了。

但是,遺憾的是,達者,能做到始終一貫的達,也是不容易的。像馬援這樣的明白人,到了后來,也有其不達的時刻。由于他戰績輝煌,功勛卓著,官位越做越大,名聲越來越高,劉秀對他越來越禮遇,他的再立不朽功勞之雄心,也越來越強烈。他的一生最大愿望,就是“男兒當死于邊野,以馬革裹尸還葬耳”。所以,他總是要求披掛出征。但他不懂中國有句俗話,“見好就收”,對年事已高的老人來講,就不宜過于逞強行事。于是,這位老將軍就嘗到了他這種過于不達的苦果。

建武二十四年,“秋七月,武陵蠻寇臨沅,遣謁者李嵩、中山太守馬成討之,不克。馬援請行,帝憫其老,未許。援曰:‘臣尚能被甲上馬。’帝令試之。援據鞍顧眄,以示可用,帝笑曰:‘矍鑠哉是翁!’遂遣援率四萬余人征五溪。”這時,他六十二歲,連漢光武帝都認為他不可能率軍出戰了。做一件事,明知其不可能,還要勉強去做,強不可能為可能,這就是執,而偏執別扭的結果,通常事與愿違,不會取得成功的。

老,就得服老,他完全用不著逞強,更不該認為除了他,地球就不轉了。但他過高估計了自己,結果適得其反。這也是許多英雄一世的老人,不早早給自己畫一個圓滿句號的悲劇。也是力不勝任,猶要強撐,想不認輸,卻偏偏輸了的典型例子。他掛帥出征,兵進湘中,在進軍途中失利。

這時的光武帝,也失去了早年的豁達,竟一點不肯原諒,派了恨不死他的虎賁中郎將梁松,“乘驛責問援,因代監軍。會援病卒,松宿懷不平,遂因事陷之,帝大怒,追收援新息侯印綬。”于是,這位曾經何其明智的達者,因最后的不達,得到的是一個死無葬身之地的結果。

這個梁松,身為駙馬,其父又為朝中主政者,所以,洛陽城里,誰見了他都恨不能巴結上去的風流公子,是朝上朝下人人羨慕的炙手可熱的高干子弟。但老將軍馬援,卻不怎么高看這位新貴,認為他不過是老同事梁統的兒子,一個晚輩而已。

問題就出在倚老賣老上,老,意味著閱歷,意味著成熟,所以,老同志是社會、國家的財富。但,老不是資本,不是索價的條件,馬援謹慎了一輩子,但在他最得意、最出風頭的時候,卻失去了最起碼的謹慎。《后漢書》載:“會匈奴、烏桓寇扶風,援以三輔侵擾,園陵危逼,因請行,許之。自九月至京師,十二月復出屯襄國,詔百官祖道。”這當然是漢光武帝對這位宿將的莫大賞譽了,等于讓全體官員到場,給他餞行。那場面一定非常壯觀,旗幟飄揚,軍容嚴整。檢閱以后,你老人家騎上馬,揮手告別也就是了。突然,他走到來送他的梁松、竇固面前,停住馬,對這兩位年輕公子教訓起來。

有功和年老,不等于他就擁有教師爺的天生權力。雖然,他也許出于好心,作為長輩,希望年輕人學好。但是,看來他是老了,缺乏達的風范,失去最起碼的感覺。即使有無限的愛心和善意,也不該在大庭廣眾之中,對這兩位年輕人說啊!“凡人為貴,當使可賤,如卿等不可復賤,居高堅自持,勉思鄙言。”這話顯然是在出這兩人的丑了。話說得當然不錯,第一,看對什么人講。第二,看在什么場合講。第三,究竟想起到什么作用?但在此刻,他要教誨和訓斥的,不是一般人物,偏偏是對著這兩位有強大后臺的干部子弟。而那個勢傾朝廷的新貴梁松,是當今皇上的女婿,還是一個絕對意義的小人,你開罪了他,他要不想法報復你老人家,那才是怪事呢!

一生謹慎,自我檢束的將軍,怎么能毫無顧忌地,在眾目睽睽的場合,放肆地攻訐起權貴來呢?不是小人之不可得罪,而是像他這樣指揮過千軍萬馬的司令員,該懂得不能無端地發起攻擊,對小人打無把握獲勝的仗,打蛇不死,必遭蛇咬,怎能如此大意呢?看來,一個太過得意的人,太處順境中的人,往往不顧忌小節,常常忽略一些屬于常識范圍的周到,以致遭遇不必要的反彈。

好像隨后不久,馬將軍又在不在乎中,把這位駙馬爺得罪了。“援嘗有疾,梁松來候之,獨拜床下,援不答。松去后,諸子問曰:‘梁伯孫帝婿,貴重朝廷,公卿已下,莫不憚之。大人奈何獨不為禮?’援曰:‘我乃松父友也,雖貴,何得失其序乎?’松由是恨之。”這種行為,不僅是不達,而是可怕的迂執了。

廉頗老矣!這是人們對具有光榮過去的老人家,常常掛在嘴邊的一句惋惜之語。看來馬援老了,我一直想,他這樣與梁松過不去,向他發難,尋釁,挑戰,找碴,是不是和他年紀越來越老,越來越懵懂糊涂,有些什么關系?老而不達,也是許多上了年歲的長者,被年輕人不大尊敬的地方。

看來,達與不達的區別,在于生活在大千世界中的我們,不僅僅要充分了解自己,長處和短處,強項與不足,能力有多大,弱點在哪里,能拿得起,放得下;還要能了解與自己有關聯的一切人,對方底細,實力狀態,周邊情況,客觀形勢,能看得準,懂得透。只有知己知彼,才可以做到進退有據,得失不驚,行于其當行,止于其當止。若再記住馬援晚年那個小人不可得罪的深刻教訓,始終保持警醒的頭腦,也許就能做到真正的達了。

看來,生活,真是一門永遠需要認真對待的學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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