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626年的夏天,唐高祖武德九年六月四日的清晨,秦王李世民,在京師長安的皇宮北門,也就是太極宮的玄武門,發動了一次爭奪皇位繼承權的武裝叛亂。這一場唐朝的“苦迭打”,使得中國歷史上的“樣板”皇帝,正式登上“貞觀之治”的舞臺。
“苦迭打”,意即“政變”。為日文的外來語,由法文的“coupd'Etat”的音譯過來。上個世紀的三十年代,一些好時髦、好洋貨的知識分子,將它從東洋搬到中國來。和當下的中國文人一樣,要不說上幾個洋人的名字,或者,要不寫出幾句洋人的詞語,就好像早晨起床以后沒有刷牙,滿嘴不自在的感覺一樣,成了一種數典忘祖的病態。
“苦迭打”一詞,到中國后,可能水土不服的緣故,很快就銷聲匿跡了。
然而,陰魂不散,公元1966年,也是個夏天,整個中國在橫掃一切牛鬼蛇神,全民陷入集體無意識的歇斯底里之中,“文革”小報遍地開花,如火如荼,蔚為大觀。自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還從來不曾有過如此出版之自由,隨便一個阿貓阿狗,都可以辦報出書,風頭不讓“兩報一刊”。有一天,我從一份叫做《井岡山》的戰斗快報上,看到當時的副統帥,在一次中央全會上的報告,這個久違了的詞匯“苦迭打”,忽然跳入了眼睛,我嚇了一跳。
那時,橫掃一切的“革命派”,雖造反勇氣無比高漲,但基本文化相當缺失。于是傳了我這個牛鬼蛇神去。
問我,何謂“苦迭打”?
我說,即中文之“政變”。
又問,是他要“政變”別人,還是別人要“政變”他?
這個問題,不好回答,不敢回答,也不想回答,惟有咬緊牙關,三緘其口。尷尬地冷場三十秒以后,我聽到頭兒口中噴出一聲“滾”,便馬上抱頭鼠竄而出。后來,這個販自東洋的外來語,自打“永遠健康”的副統帥折戟沉沙以后,在中國的語言環境中,也就跟著死定了。
話題還是回到唐代那次李世民的“苦迭打”上去。
大唐武德九年,六月里的這一天,都城長安的天氣不錯,可高祖李淵的心情卻不好。盡管花紅柳綠,碧水漣漪,一派怡人的仲春景色,泛舟宮內湖上的他,卻沒有平素里雄激素蓬勃,性沖動踴躍的樣子。
這位老爺子,有點精神不振,有點情緒失常,還有一種大事不好的預感。
唐時京師的規模,現在的西安包括郊區再乘以十,恐怕都趕不上。因此,李淵在隋代大興宮基礎上擴建起來的太極宮,數倍于北京的紫禁城,當是可以肯定的。太極宮里的東海、西海、南海三池,以唐朝人的大氣派,大手筆,大概比今天北京城里的后海、北海、中南海,要弘敞寬闊得多。然而,陛下的意亂心煩,讓那些簇擁著他的女寵們,不知該怎樣來哄老人家開心?
陪他乘船同游的裴寂、蕭瑀、陳叔達等幾位近臣,心里當然明細得很,正是他的三個兒子,老大李建成,老二李世民,老三李元吉,為權位之爭,已經鬧到烏天黑地,不可開交的地步,令他焦頭爛額。而其中,最吃不準的,就是秦王。此時此刻的李世民,絕對是一座開始冒出通紅巖漿的活火山,只是不知道他什么時候爆發?什么樣子的爆發?是天搖地動?是翻山倒海?事情發展到這種無計可施,無能為力,無可奈何的三無境界,大家都在等待著這一觸即發,非炸不可的場面,因此,整個太極宮內,籠罩著一股不祥氣氛。
李世民是個好皇帝,那是后話,但他奪得權位的手段,不敢恭維。
清人王夫之責疑:“況太宗之以奪大位為心,有不可示人之巨慝乎?”“慝”,就是邪惡。這位學者認為他“慝”得很。由于他的貞觀之治,曾經是歷史上令人憧憬的黃金時代,千年以來的中國人,通常都避而不談他的這個“慝”。
然而,這場“苦迭打”,從玄武門對李建成射出第一箭開始,到最后將老爺子逼當太上皇為止,作為電視連續劇的每一出,每一個分鏡頭,無不充滿了“慝”。這出他自編自導自演的大戲,足可以看到他蓄謀已久,處心積慮,全力以赴,使出渾身解數,為攫取這個國家最高權力,早就準備“蹀兄弟之血于國門”,無惡不作的。
所以,王夫之說,別以為他是什么好東西,當他“親執弓以射殺其兄,疾呼以加刃其弟,斯時也,窮兇極慘,而人之心無毫發之存者也”。這時候,做出如此禽獸不為的惡行,他的結論是,這位中國歷史上的“樣板”皇帝,“不可復列于人類矣。”(《讀通鑒論》)
王夫之的結論告訴我們,再偉大的人,有其“偉小”的一面,“偉小”這個詞匯是不存在的,它的意思卻人人都能體會。知其偉大,識其“偉小”,大概就是我們閱讀歷史時,應該具有的最起碼的辯證法了。
然而,成則為王敗則寇,在中國,誰贏了,誰就嘴大,誰就有理。誰輸了,誰就是臭狗屎,誰就會被踏上千萬只腳,永世不得翻身。一部二十四史,從來都是勝利者的大嘴史,失敗者的完蛋史。我的古代同行,那些中國文人們,也許本意想寫出真實,也許內心想有一說一,有二說二,可他們長有這份膽子嗎?他們敢不視勝利者的眼色行事嗎?領導畫一個圈子在那里,打死他也不敢出格的。因為他們得靠皇帝老子賞飯吃,不知什么時候皇帝老子一不高興,摸摸你的腦袋,捏捏你的脖子,怕是吃什么都不會香的了。
這樣一來,文人們便努力放淡得無味的屁,盡量閉上說真話的嘴,于是,玄武門之變的負面部分,骯臟部分,黑暗部分,見不得天日的部分,也就王夫之所說的唐太宗的“慝”,在竭力諱言,拼命粉飾,亂加篡改,盡量湮沒以后,后人從那些語焉不詳的記載中,休想了解當時那場骨肉屠殺的真實歷史。
歷史,總是讓你看他要你看的那些,所以,信史不如疑史。
不過,平心而論,李世民公元622年的武裝政變,奪得帝位,對他個人而言,應該得到很高的評價。與他公元617年至627年的蕩平群雄,建立唐朝;與他公元627年至649年的貞觀之治,一統宇內,可視為他平生中并列的三大杰作。中國的歷朝歷代,宮廷政變,家常便飯,不可勝數,但達到李世民這次“苦迭打”完美水平者,找不出第二個。
李世民打江山,漂亮;治天下,漂亮,奪得帝位,也漂亮。
就政變,談政變,你不能不佩服李世民之英明睿智,神武果斷,堅定決絕,毫不“費爾潑賴”,一點也不拖泥帶水的王者風度。綜觀這次“苦迭打”全部運作過程,那完美嫻熟,毫無漏洞的韜略,那擊中要害,攻勢凌厲的戰術,那策反御軍,瓦解勁敵的陰謀,那重點消滅,下手無情的殘忍,若不帶王夫之的正義感,從政變學的技術角度來看,那父子三人,敗倒在他名下,也是活該的。他太強了,不是一般的強,而那三位,一個是笨蛋,一個是混蛋,一個是老糊涂蛋,只好出局。
我不知道秦王府的謀士們,在策劃這次政變時,事先做過政治預案沒有?敵我雙方要付出多大代價?但戰果,當得上“多、快、好、省”四字。最少的流血,最小的成本,最短的時間,最佳的善后,幾乎不到一個對時,基本結束戰斗,太陽尚未完全落山,戰場業已打掃干凈。人不知鬼不覺之間,太極宮出現了新的主人。
整個長安城幾乎沒有被這場“苦迭打”驚動,因為這個城市太大了,加之那時沒有手機,可發短信,沒有網絡,可傳消息,也沒有娛記和狗仔隊,報導這次政變的一個重要誘因。李淵那兩個寶貝兒子,竟聯合起來給他們的老爹,戴上綠帽子。也許,這次“苦迭打”的起因,是個永遠的謎,究竟這對難兄難弟,睡了他父親若干太太中的哪幾位,連史家都捂著嘴,搖著頭,以一句“宮禁深秘,莫能明也”,來搪塞后人。
夜色朦朧中的上弦月,照例掛在城墻的角樓上,它發現誰也不覺得六月的這一天,在玄武門所發生的一切,對大唐王朝來說,意味著什么?平康里那廂的性服務行業,姐姐們照常開門接客,酒家胡開的西域飯店,半裸的胡姬笑靨迎人,曲江池的進士們經常聚會的歌廳,妖嬈的歌伎余音繞梁。總之,夜未央的長安城,仍是一派升平氣象。
這種投入極少,產出極大的政變,可謂破天荒的紀錄,不是我們中國人總愛炫耀那輝煌的過去,就拿這個“coupd'Etat”來說,翻開《不列顛百科全書》,解釋這個詞匯所引用的例證,簡直令人笑掉大牙。書中認為1799年11月9日(霧月18日),波那巴·拿破侖推翻督政府;1851年路易·拿破侖解散法蘭西第二共和國的國民議會,為典型的政變。哦!天哪!那小兒科的叔侄倆,所搞的“苦迭打”,與大唐王朝李世民的玄武門之變,根本不在一個檔次上,是無法相提并論的。
李世民政變水平何以如此之高,因為他“奪大位之心”久矣!
大唐王朝建國以來,面臨著內憂外患、立足未穩,李世民當然不會搞“苦迭打”。公元622年(武德四年),解決了竇建德、王世充兩位軍閥的內憂以后,而外患突厥頡利還在集結力量之時,他認為可以騰出手來,進行“苦迭打”的謀劃了。雖然正史有關玄武門之變的記載,非常簡略,而且反復強調,是太子李建成和齊王李元吉逼迫陷害之下,李世民一再退讓,退得無可再退的自衛反擊。這當然是御用文人的說辭,掌握了國家機器和輿論導向的李世民,即使拍胸脯,讓其秉筆直書,他們也不敢拿自己腦袋開玩笑的。
第一,李世民可不是一個膿包;第二,李淵、李建成、李元吉加在一起,絕不是他的對手。逼迫是有的,陷害也是有的,而李世民之所以一再忍受,不作反彈,正是其狡猾處。兩兄弟根本不曉得他們自以為得意的,施之于李世民的一切惡行,恰好給了李世民用來制造輿論,用來邀買民心,用來激勵部屬,用來張大形象的絕妙賣點。
公元624年(武德六年),也是六月,李世民開始進行政變的試探,他搞了一次盛大閱兵式,以獻俘的名義,以凱旋的形式,親率野戰部隊,進入京畿重鎮,直接挑戰太子的近衛軍和皇宮的御林軍,實際上是準備武裝叛亂的實兵預習。
正史是這樣記載的:
“太宗親披黃金甲,陳鐵馬一萬騎,甲士三萬人,前后部鼓吹,俘二偽主及隋氏器物輦輅獻于太廟。高祖大悅,行飲至禮以享焉。”(《舊唐書》)
如此旌旗蔽日的千軍萬馬,如此劍戟戳天的鐵騎勁旅,這不是示威,還能是什么?老爺子無論如何也是“悅”不起來的。沒有辦法,他有虧于這個兒子,對這位擁兵自重,率部壓城的秦王,他有沉重的負債心理。怎么辦,李淵只能以超規格賞賜,來安撫他,實施政治上的贖買了。
“高祖以謂太宗功高,古官號不足以稱,乃加號天策上將,領司徒,尚書令。”(《新唐書》)
“十月,加號天策上將,陜東道大行臺,位在王公上。增邑兩萬戶,通前三萬戶。賜金輅一乘,袞冕之服,玉璧一雙,黃金六千斤,前后部鼓吹及九部之樂,班劍四十人。”(《舊唐書》)
為什么老爺子感到歉疚呢?據《新唐書》載:“初,高祖起太原,非其本意,而事出太宗。及取天下,破宋金剛、王世充、竇建德等,太宗功益高。”沒有秦王,不可能有李淵的今天。但是,武德元年,禪隋立唐,按嫡長制的封建繼承傳統,他立李建成為太子。這當然無可厚非,然而卻是一步臭棋。這個庸君,多好說不上,多壞也說不上,指望他有超常的英明之舉,立嫡選賢,是不可能的。但這樣一來,擺不平這位立下汗馬功勞的兒子,制造了三兄弟的尖銳矛盾,成了老爺子的心病,也成為唐朝初年的亂源。
一、李世民一心要“苦迭打”而且除此以外,別無選擇;
二、李淵怕李世民“苦迭打”,拼命采取補償措施,封官許愿,物質滿足;
三、李建成有危機感,很怕這位老弟搞“苦迭打”,便與李元吉結盟,并聯絡后宮佳麗,因為老爺子好色,枕頭風很管用,努力打壓削弱秦王。
權力,即誘惑,最高的權力,最高的誘惑。一個芝麻綠豆大的官,還搶得頭破血流呢,何況皇帝?到了公元626年(武德九年),三兄弟針鋒相對的權力斗爭,已經公開化,白熱化,基本上無法緩解了。而李淵突然火上澆油,更加劇了李世民的“苦迭打”的進展速度。
我估計,唐高祖剛剛花甲之年,已經患有老年癡呆的早期癥狀了。
也許中國當皇帝的人,位高權重,養尊處優,耽于聲色,放縱欲望(不光光是性欲,還包括一切一切的欲),結果,反倒促使人的生物機能加劇退化。正如熟得過快的瓜,未破先婁,外觀還說得過去,內里早就一鍋糊涂糨子,這種越活越顛倒,越老越錯亂的不死之死,似乎是中國最高執政者難逃的宿命。
“上(即李淵)晚年多內寵,(生殖能力倒老而彌壯,先后生有)小王且二十人,其母競交結諸長子以自固。建成與元吉曲意事諸妃嬪,諂諛賂遺,無所不至,以求媚于上。或言蒸于張婕妤、尹德妃,宮禁深絕,莫能明也。”
一方面,是兩個兒子告御狀,一方面,是若干女人嚼舌頭,李淵對李世民的政策,忽然一百八十度大轉變,收回以前所有承諾,不再采取懷柔政策,與此同時,拆散他的隊伍,調開他的將領,處置他的部屬,削弱他的實力。高祖的變卦,不是在消解矛盾,而是在激化沖突,逼得李世民刻不容緩地啟動“苦迭打”程序,決定在玄武門一錘定音。
而要將李建成、李元吉,齊聚于玄武門而殲之,他是請不動的,必須有父王的傳喚,才能將他們召來。
六月三日晚,李世民決定激怒高祖,就抓住“建成元吉淫亂后宮”的這個“蒸”字,使得這只自以為雄風不倒的老公雞,立刻血壓升高,手腳冰涼。何謂“蒸”?即“下與上通奸”。接下來,李世民眼淚一把,鼻涕一把地陳情:“臣于兄弟無絲毫負,今欲殺臣,似為世充、建德報讎。臣今枉死,永違君親,魂歸地下,實恥見諸賊。”在氣頭上的李淵,正被綠帽子弄得怒火中燒,哪里再聽下去,只是吩咐他:“明當鞫問,汝宜早參。”便回后宮處置那兩個淫婦去了。(以上均見《通鑒紀事本末》)
次日清晨,他一心等著這場三堂會審,當面對質。可日已當頂,既不見原告,也不見被告。還在納悶,還在游艇上悶悶不樂之時,那宮城北門早就駁上火了。冷兵器時代,其實是無聲的戰爭,宮城又大,戰場上的廝殺動靜,根本傳不到他耳邊。
他哪里料到,心毒手辣的李世民,早做好套子,率部包圍住匆匆進宮來的兩兄弟。他在暗處扯滿了弓,心里在說:“老哥,你就看箭吧!”他要先消滅這個搶了他太子位的哥哥,方解心頭之恨。這就是杜甫那首《前出塞》的詩所寫:“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了。
雖然他們同為一母所生,但不是魚死,就是網破的決戰一刻,也就無所謂血緣,無所謂親情,他先張弓射殺其兄李建成,接著尉遲恭又與他一起殺了其弟李元吉。更無比殘忍的是,嘁里喀嚓,將太子五子——李承道、李承德、李承訓、李承明、李承義;元吉五子——李承業、李承鸞、李承獎、李承裕、李承度等,統統斬草除根,一個不留。
一不做,二不休的李世民,隨即進得宮內。其來勢洶洶的樣子,在場的大臣很清楚,顯然是要和這位進退失據,前后矛盾,昏庸失察,輕信讒言的老爺子算賬的。如果李淵硬是不合作的話,不是手起刀落,身首分離,就是推下船去,將其溺斃。對一個六親不認,殺紅了眼的人來說,已經殺掉這么多的兄弟子侄,還怕多殺一個親老子?
宋人洪邁在《容齋隨筆》中說:“唐高祖以秦王之故,兩子十孫同日并命,不得已而禪位,其方寸為如何?”李淵只好識相,只能知趣,他不傻,別以為他這個兒子干不出弒父的事情來。雖然如今上了年歲,無論如何,想當年也曾經是一位梟雄,好漢不吃眼前虧的光棍原則,久慣江湖的他,還是懂得的。尤其看到那個滿身披掛,持矛帶刀的尉遲敬德,他兒子李世民的最得力助手,必然是這次政變的武裝力量總指揮,已經命令游船靠岸。
那一張鐵青的臉,使他頓時清醒。第一,他不再是昨天的李淵;第二,他兒子也不再是昨天的李世民了。昨天的李淵要李世民死,這兒子絕活不成。同樣,今天的李世民不想讓李淵活下去,他這個老子也是必死無疑。李淵不得不承認自己輸了,更不得不表示自己服了。
第一步,他答應先確立其太子地位,馬上昭示全國;第二步,他答應乖乖禪位當太上皇,保證退居二線,不礙手礙腳。有了這個許諾,裴、蕭、陳三位又給他做足面子:“‘建成、元吉本不預義謀,又無功于天下,疾秦王功高望重,共為奸謀。今秦王已討而誅之。秦王功蓋宇宙,率土歸心,陛下若處以元良,委之國事,無復事矣!’上曰:‘善,此吾之夙心也!’”(《資治通鑒》)
李世民何等聰明角色,見好就收,馬上跪下來,仰臉湊上去,吮吸老爺子的乳頭,表示不忘根本。這種效忠禮節,有點莫名其妙,如此匪夷所思的場面,當然相當可笑,也許李氏祖先,出身夷狄,有這樣一種奇風異俗吧?
于是,李世民從玄武門這片“血泊”中,開始他“貞觀之治”。后來,人們記住了“貞觀之治”,而忽略了“血泊”,也就不去計較他的那些無法見諸光天化日的“慝”。
因為中國人對于統治他們的皇帝,要求其實是很不高的。你不殺他,他覺得萬幸,你給他一口飯吃,他感到皇恩浩蕩。經歷了太多的庸君、昏君、淫君、暴君,居然在一筐爛蘋果中,還有較為完好,說得過去的一個唐太宗,也屬太難得,太稀罕,太金貴了。哪怕果皮上有些銹漬斑點,有些磕碰硬傷,也就不那么當回事,也就瑕不掩瑜,幫著他把歷史的這一頁翻了過去。
偶讀近人陳寅恪的《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他談到李世民的這次“苦迭打”時說:“惟唐武德九年六月四日玄武門之變,太宗所以能制勝建成元吉者,其關鍵實在守玄武門之禁軍,而舊史記載殊多隱諱,今得巴黎圖書館藏敦煌寫本伯希和號2640李義府撰常何墓志銘以供參證,于當日成敗所以然之故益了然可知矣。”
看來,這次“苦迭打”之關鍵,是玄武門禁軍首領常何,史書都諱而不談了。
這位李建成的部屬,并非那天戰場上的陣前倒戈、棄暗投明,而是早就被李世民所籠絡,所收買,成為埋在玄武門的內應。李建成、李元吉在六月三日夜里,已經得到張婕妤的線報,獲悉李世民已伏兵太極宮。明知陰謀,仍敢大搖大擺地進宮,他也是深信不疑玄武門是他的地盤,禁軍聽他的指揮,常何是他的嫡系。沒想到,一進皇宮,狀況丕變,立刻陷入腹背受敵的死地,只好交出性命。
可想而知,這個收買常何的過程,自非一天兩天;這個將玄武門的控制權,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中的過程,更非一年兩年。唐太宗謀權奪位之心,與后代“槍桿子里面出政權”的真理不謀而合的“苦迭打”準備,也就是王夫之所說的“慝”,早就爛熟于心,早就成竹在胸,早就準備無所不用其極,早就打算用同胞兄弟的血肉骸骨作墊腳石,登上九五之尊的寶座。
這就是偉大的唐太宗很不怎么樣的一面了。
因此,我對于史,從司馬遷的《史記》開始,無論過去的,還是后來的,當然更包括現在的,我都持半信半疑態度。可以讀,不可以信,可以引以思考,不可以據以當真。大概沒有偏見,無以成文人;沒有矯情,難以成歷史。所以魯迅先生曾經說過的一句話,一部中國歷史,概括起來,無非欺和瞞這兩個字。細細想來,真是很有道理的。
也許,這話有點絕對,但有助于我們懂得,如何避免去做別人思想的奴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