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琢聞言，猛地咬破舌尖，一股濃烈的鐵銹味在口中彌漫，尖銳的刺痛強行驅散了昏沉。識海深處，那枚黯淡的洛書種子感應到主人瀕臨絕境的意志，如同即將熄滅的殘燭，猛地爆發出最后、也是最熾烈的搏動。
嗡——！
一聲唯有陳琢能聞的宏大嗡鳴在靈魂深處炸響。一股難以言喻的灼熱洪流瞬間自識海噴涌，穿透四肢百骸。他周身毛孔仿佛都在噴薄著無形的金色光焰，整個人在昏暗濕冷的廂房內驟然亮起，如同一尊行將碎裂卻依舊燃燒的神像。
“天地有常，洛書為綱。八真未聚，此身作障。開——！”
陳琢喉間滾出嘶啞如裂帛般的吼聲，帶著玉石俱焚的決絕。他僅存的、未被完全侵蝕的左手閃電般抬起，五指箕張，掌心對準廂房中心。識海中的洛書種子瘋狂旋轉，爆發出前所未有的璀璨金光，那光芒如此純粹，如此浩大，仿佛抽干了他生命本源的精粹。
一道凝練如實質的金色光柱轟然從他掌心噴薄而出，瞬間撞在廂房中央的虛空。
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只有一種空間被強行撐開的、令人牙酸的“吱嘎”聲。以那光柱落點為中心，無數細密繁復、流淌著古老道韻的金色符文憑空涌現，如同活的金色蝌蚪，急速旋轉、勾連、蔓延。
一個半透明的、倒扣碗狀的巨大金色光罩，在千鈞一發之際轟然成型。光罩邊緣急速擴展，瞬間將整個廂房籠罩在內，也將撲到門后、試圖沖進來的幾個濕淋淋的災民身影隔絕在外。光罩表面，金色符文流轉不息，散發出堅韌、守護的磅礴氣息。
“轟隆——！！！”
幾乎在光罩成型的同一剎那，前院那扇苦苦支撐的木門再也承受不住洪水的狂暴沖擊，轟然向內爆碎開來。斷裂的木塊如同炮彈般四下飛濺，渾濁的、裹挾著大量漂浮雜物和尸骸的洪水巨浪，如同掙脫束縛的孽龍，發出震耳欲聾的咆哮，狂猛地灌入后院。
浪頭狠狠撞在陳琢撐開的金色光罩之上。
“咚——！！！”
沉悶如巨鼓擂響的聲音震得整個驛站都在搖晃。光罩表面金光劇烈波動，無數符文明滅閃爍，瞬間黯淡了幾分。陳琢如遭重錘貫胸，身體猛地一晃，“哇”地噴出一大口鮮血，殷紅刺目，星星點點濺落在光罩內壁和他胸前衣襟上。
他單膝跪倒在地，左手死死撐住地面，指尖因過度用力而深深摳入潮濕的泥地，右臂的暗青紋路如同被激怒的毒蛇，猛地向上竄了一截，幾乎要攀上鎖骨。
光罩成了這方寸之地唯一的孤島。冰冷的、散發著濃烈尸臭的洪水瞬間淹沒了后院，水位瘋狂上漲，眨眼間就漫過了窗欞，渾濁的水流拍打著、沖刷著堅韌的金色光壁，發出令人心悸的嘩嘩聲。
光罩內，空氣驟然變得稀薄而沉重，只剩下粗重的喘息、昏迷者微弱的呼吸，以及光罩外洪水肆虐、房屋倒塌、無數生命瞬間消逝的末日悲鳴。
那個被陳琢帶回的哀慟少年蜷縮在光罩邊緣，雙手死死抱住膝蓋，將頭深深埋了進去，瘦小的身體篩糠般顫抖。他空洞的灰眸透過指縫，死死盯著光罩外洶涌翻滾的濁浪，那水中沉浮掙扎的人影、時隱時現的蒼白尸骸，如同最殘酷的夢魘，撕扯著他本就脆弱不堪的心神。
“嗬...嗬...”少年喉嚨里發出壓抑不住的、瀕死野獸般的嗚咽。他猛地抬起頭，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住光罩外渾濁的洪水，仿佛要在那絕望的漩渦中找到妹妹早已消逝的幻影。
巨大的悲傷和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將他吞沒，他猛地用額頭狠狠撞擊著光罩內壁，發出沉悶的“咚咚”聲，仿佛要將這無邊的痛苦撞碎。
“孩子！停下！”陳琢嘶聲喊道，聲音因劇痛和虛弱而顫抖。他分出一縷微弱的洛書金光，化作柔和的束縛，輕輕纏住少年自殘的額頭，卻無法驅散他眼中那死寂的絕望。
就在這時——
“哇啊...哇啊...”
一陣微弱卻異常清晰的嬰兒啼哭聲，穿透了洪水的咆哮和死亡的喧囂，如同尖針般刺入光罩之內。
陳琢猛地循聲望去。
只見光罩外，渾濁的洪水中，一個用褪色藍布襁褓裹著的嬰兒，正被浪頭推搡著，在漂浮的雜物和尸骸間沉沉浮浮。一只蒼白浮腫的女人手臂，無力地搭在襁褓邊緣，指尖還保持著最后的抓握姿態，卻早已失去了生命的氣息。
一個巨浪打來，那女人的尸體被卷向遠處，襁褓被甩開，眼看就要被渾濁的浪濤徹底吞噬。
嬰兒撕心裂肺的啼哭，在絕望的洪流中顯得如此渺小，卻又如此尖銳地刺痛人心。光罩內，所有尚有意識的人都看到了這一幕，空氣仿佛凝固，只剩下那越來越微弱的啼哭聲，敲打著瀕臨崩潰的神經。
“孩子...我的孩子...”光罩角落，一直昏迷的王母不知何時竟微微睜開了渾濁的雙眼，蠟黃的臉上流下兩行渾濁的淚，干裂的嘴唇無聲地翕動著，目光死死鎖住光罩外那個漂浮的襁褓。那是一個母親在死亡邊緣，對另一個幼小生命本能的悲憫與呼喚。
這目光，這啼哭，如同燒紅的烙鐵，狠狠燙在陳琢的心上。識海中的洛書種子仿佛受到了某種強烈的感召，搏動得更加劇烈，傳遞出不惜一切也要守護的意念。
“撐住！”陳琢對光罩內僅存的驛卒吼道，聲音嘶啞得如同破鑼。他猛地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喉頭的腥甜和右臂鉆心蝕骨的劇痛。左手五指猛地收攏，那支撐著整個光罩的洛書本源之力被他強行抽回一部分。
光罩表面的金色符文瞬間黯淡了大半，厚度明顯變薄，光壁劇烈波動起來，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外面洪水的壓力驟然增大，光罩向內凹陷，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碎。
就在這光罩防御最薄弱的瞬間，陳琢左手并指如劍，指尖那凝聚了最后一絲希望與決絕的洛書金光，化作一道凝練的金色繩索，如同靈蛇出洞，精準無比地穿透了搖搖欲墜的光罩，閃電般卷向那個即將被濁浪吞沒的藍色襁褓。
金光繩索堪堪纏住襁褓。
“回來！”陳琢低吼，左手猛地回拉。
襁褓被金光繩索帶著，破開渾濁的水面，朝著光罩的方向急速拉回。
然而——
就在襁褓距離光罩不足三尺之遙時，異變陡生。
那嬰兒襁褓周圍的渾濁水流，毫無征兆地劇烈旋轉起來。數只由粘稠黑水凝聚而成的、扭曲猙獰的鬼手，猛地從漩渦中心探出。這些鬼手完全由被洪水吞噬的怨毒死氣凝聚，指尖纏繞著絲絲縷縷陰寒的暗青怨光，帶著濃烈的死亡氣息和針對生者的滔天惡意。
其中兩只鬼手閃電般抓住了金光繩索，刺耳的“滋滋”腐蝕聲響起，堅韌的洛書金光竟被怨毒黑氣迅速侵蝕、黯淡。另外幾只鬼手，則如同嗅到血腥的鯊魚，帶著刺骨的陰風，狠狠抓向陳琢穿透光罩的左手手臂。
“小心！”光罩內，一直蜷縮顫抖的哀慟少年猛地抬起頭，灰暗的眸子里爆發出前所未有的驚恐，失聲尖叫。
遲了！
陳琢的左手，連同半條手臂，為了救援嬰兒，已然暴露在光罩之外。那幾只怨毒鬼手速度太快，陰寒的氣息瞬間鎖定了他的血肉。
“噗嗤！噗嗤！”
冰冷的、如同玄冰凝成的鬼爪，狠狠刺入了陳琢的左臂。并非實體撕裂，而是陰毒的怨氣如同跗骨之蛆，瞬間順著傷口鉆入經絡血脈。一股遠比右臂侵蝕更陰冷、更污穢、直透神魂的怨毒之力，如同決堤的冰河，狠狠沖入陳琢體內。
“呃啊——！”
陳琢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慘嚎，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巨錘砸中，猛地向后倒飛。識海中的洛書種子發出瀕臨破碎的哀鳴，維系光罩的本源之力驟然中斷。金色的光罩如同被戳破的氣泡，劇烈閃爍了幾下，“啵”的一聲，轟然潰散。
冰冷的、帶著尸臭的洪水瞬間失去了所有阻礙，如同山崩般朝著廂房內猛灌而入。水位瞬間暴漲，淹沒了小腿、膝蓋，還在急速上升。
陳琢重重摔在冰冷的洪水中，濁流嗆入口鼻。左臂被鬼手刺入的地方，皮膚迅速變得烏黑腫脹，暗青色的怨毒紋路如同瘋狂滋生的藤蔓，沿著手臂急速向上蔓延，與右臂原本的侵蝕紋路迅速匯合，直逼心口。
兩股同源的怨毒在他體內肆虐、融合，帶來滅頂般的劇痛和冰寒，幾乎要凍結他的血液，撕裂他的魂魄。
他眼前陣陣發黑，意識如同風中殘燭，隨時可能熄滅。身體被洪水沖得翻滾，冰冷的濁流灌入口鼻，死亡的陰影從未如此清晰。
就在他即將被徹底卷入渾濁的漩渦、沉入無邊黑暗的瞬間——
一只冰冷、瘦削、卻異常有力的手，如同鐵鉗般死死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
是那個哀慟少年！
少年不知何時竟掙扎著撲到了陳琢身邊。他大半個身子也浸泡在刺骨的洪水中，臉上滿是驚恐和淚水，瘦弱的身體在激流中劇烈搖晃，仿佛下一秒就會被沖走。但他那雙灰暗的眸子，此刻卻爆發出一種近乎偏執的亮光，死死盯著陳琢的臉。
“別...別死！”少年嘶啞地吼著，牙齒因寒冷和恐懼而格格打顫，抓著陳琢衣襟的手指卻因為過度用力而指節發白，手背上青筋暴起。巨大的水流沖擊著他的身體，試圖將他連同陳琢一起卷走，他卻如同扎根的礁石，用盡全身的力氣向后拖拽。
“救...救他！”少年對著光罩破碎后同樣被洪水卷得東倒西歪的驛卒和兵丁哭喊，聲音被浪濤聲撕扯得支離破碎。
幾個驛卒被這凄厲的呼喊驚醒，咬著牙，頂著湍急的水流，艱難地挪動過來。冰冷的洪水阻力巨大，每一次邁步都像在泥沼中跋涉。他們七手八腳，有的去拉少年的胳膊，有的試圖去架陳琢的腋下。
“撐住！道長！抓住！”一個驛卒的臉憋得通紅，嘶吼著伸出手。
就在幾人的手指即將觸碰到陳琢冰冷身體的瞬間——
“轟隆——嘩！！！”
一道更加兇猛、裹挾著半截巨大房梁的濁浪，如同倒塌的山岳，狠狠撞在驛站本就搖搖欲墜的側墻上。
“咔嚓——轟！！！”
磚石木料在巨大的水壓下發出不堪重負的斷裂哀鳴。整面墻壁如同脆弱的紙板，轟然向內崩塌。斷裂的木梁、破碎的磚石、連同渾濁的洪水，形成一股毀滅性的泥石流，朝著廂房內僅存的幾人當頭壓下。
“躲開！！！”一個驛卒目眥欲裂，發出最后的警告，猛地將身邊的同伴狠狠推開。
遲了！
巨大的陰影伴隨著震耳欲聾的轟鳴籠罩下來。渾濁的水流裹挾著千鈞之重的碎木斷磚，瞬間將幾個靠得最近的驛卒和那個死死拽著陳琢衣襟的少年狠狠拍倒、吞沒。
陳琢只覺一股無法抗拒的巨力從側面狠狠撞來，身體如同斷線的風箏，被狂暴的水流和崩落的雜物狠狠卷起，拋飛。冰冷的洪水瞬間灌滿口鼻耳竅，巨大的水壓擠壓著胸腔，眼前一片混沌的黑暗。
左臂和心口的怨毒侵蝕在窒息和撞擊下爆發出撕裂靈魂的劇痛，意識如同風中殘燭，驟然熄滅。
冰冷，無邊無際的冰冷和黑暗。
身體在虛無中沉浮，感覺不到四肢，只有心口和左臂那兩處被怨毒盤踞的地方，如同兩顆灼燒的寒冰，散發著刺骨的痛楚，提醒著他殘存的存在。
無數破碎的光影在黑暗中瘋狂閃爍、旋轉：
白骨祭壇噴涌的粘稠黑氣......
王猛母親蠟黃絕望的臉......
舒茴熔金豎瞳中水孽爆發的兇光......
哀慟少年抱著妹妹尸體無聲流淚的死寂灰眸......
洪水濁浪中沉沉浮浮的褪色藍布襁褓......
還有......那幾只從污濁漩渦中探出的、由怨毒死氣凝聚的、冰冷刺骨的鬼爪。
這些畫面如同破碎的鏡子，反復切割著他的意識。怨毒的冰寒如同跗骨之蛆，沿著血脈經絡瘋狂侵蝕，試圖凍結他最后一點生機。洛書種子黯淡無光，被兩股污穢的力量死死壓制在識海角落，如同被淤泥掩埋的明珠。
‘要死了么......’一個模糊的念頭如同水泡般浮起，帶著沉沉的疲憊和......一絲不甘。八真未聚，鎖龍未成，昆山萬千生靈......還有那深埋地脈、隨時可能徹底爆發的孽龍怨毒......
就在這意識即將徹底消散、沉入永恒的冰冷死寂深淵之際——
“嗡......”
一聲極其微弱、卻異常清晰的嗡鳴，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陳琢那近乎凍結的識海最深處驟然蕩開。
是東華梨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