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語馨的桃木劍還沒來得及橫在胸前，那團紅火已擦著她的肩頭掠過去。

女鬼焦黑的指尖像鷹爪般探出，不是抓向她的咽喉，而是精準地捏住了她別在腰間的鎮煞符。符紙邊緣的朱砂被青火燎得卷曲，她卻像捏著救命稻草，轉身飄向戲臺中央時，指節因用力而泛出青白。

“她要做什么？”于有福的聲音抖得像秋風里的落葉。

段雨澤這才看見戲樓門口的月白身影。殷云星不知何時立在那里，白玉棋子在指尖停了，目光落在女鬼身上，像在看一件早已知曉結局的舊物。風卷著紙錢雪掠過他的道袍，連衣角都沒掀起半分。

女鬼顯然也看見了他。她勒在頸間的紅綢突然松了松，那只垂在臉頰上的眼珠轉向門口，渾濁的瞳孔里映出點微光，隨即又暗下去，像燭火被風掐滅。

隨即她突然將那張鎮煞符狠狠按向自己的心口！

“滋——”

金紅色的符光猛地炸開，像燒紅的烙鐵燙在腐肉上。女鬼的軀體劇烈顫抖起來，青火與符光絞在一起，發出無數細針穿透皮肉的銳響。她卻死死按住符紙，指甲幾乎嵌進自己焦黑的胸腔，喉間溢出的痛呼里，竟摻著點解脫般的喟嘆。

“比那年的火……輕松太多了。”

段雨澤的心臟像被什么攥住了。他看著女鬼另一只手撫上心口的符紙，動作輕得像在撫摸當年的紅綢，突然明白她是在尋死，用他們布下的符，了斷這百年的糾纏。

“你聽見了？”張語馨的聲音撞在梁柱上，帶著回音，“我們的賭約……”

“從你們說要布陣時，就聽見了?！迸淼穆曇糗浵聛?，符光灼燒的痛楚讓她的身形漸漸透明，卻也讓她的眼神清明了些，“你們要抓我，他要收我……都一樣?！彼D向段雨澤，那只完好的眼睛里映著他身上的水紅戲服，突然笑了，笑紋在焦黑的臉上裂開，露出里面粉嫩的新肉，“真像啊……他第一次來聽戲，我就穿這樣的紅。”

“他是誰？”段雨澤追問，指尖攥得發白。

“記不清了。”女鬼的目光飄向戲臺的破窗，像透過百年的風雪看見了當年的月光，“只記得，那個人給我贖身，帶我看雪，帶我泛舟，帶我賞月，還有，一起吃新上的糕點?！?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頸間的紅綢，那截焦黑的布料突然微微發亮，映出個模糊的少年身影，正笑著往少女發間插梅花。

“是他讓我知道，戲子也能有名字，能有盼頭?！迸淼穆曇舻偷孟穸Z，符光已蔓延到她的脖頸，“他說要娶我，說就算跟家族決裂，也要把我從戲樓里帶出去……他這么說的……他這么說的?！?

“可他最后……”宋家茂的聲音哽在喉嚨里。

女鬼搖了搖頭，那只垂落的眼珠晃了晃，滾下滴粘稠的血珠，“我只記得那天雪下得特別大，他家里人闖進戲樓，說我是禍水，說他家的門永遠不會為戲子敞開。他們打他，拖他走，他回頭喊我的名字，喊得嗓子都破了……”

“火起來的時候，我還在和其他的人一起排練新戲，聽見外面有人喊‘三公子被鎖起來了’，有人喊‘燒干凈這狐貍精’……我沒見到他最后一面?！?

符光已裹住她的全身，金紅與青黑交織，像幅被揉皺的畫。她望著門口的殷云星，又看向段雨澤，突然輕輕嘆了口氣：“也許他是身不由己呢？也許他找了我好多年，只是找不到這被燒過的戲樓……誰知道呢，為何，為何他從未再來找過我？”

“你不恨他？”張語馨忍不住問，桃木劍的金光已弱得像燭火。

“恨。可是，我為什么會恨他？”女鬼的聲音輕得快聽不見，“我恨到想把他的魂魄也拖進火里?？珊髞沓枚嗔耍健七@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每次一唱到這茬，身子就突然累了?！彼纳硇卧絹碓降?，像要融進這漫天的紙錢雪里，“他好歹讓我活過一陣子，像個人一樣……總比困在這戲樓里強。”

最后一點符光炸開時，她的身影突然凝住了，化作道暗紅的影子，被鎮煞符牢牢釘在戲臺中央的青磚上。紅綢軟軟地垂落，蓋住了符紙的一角，像給這百年的怨，蓋了塊褪色的帕子。

戲樓里的紙錢雪驟然停了。

殷云星走進來，白玉棋子轉了半圈，落在掌心。他看了眼被封印的影子，又看了看段雨澤，沒說輸贏，只道：“她自己選的?！?

段雨澤望著那塊被紅綢蓋住的符，突然覺得眼眶發燙。

張語馨走到他身邊，指尖碰了碰冰涼的紅綢，輕聲道：“她大概……是不想再等了。”

晨光從破窗里鉆進來，照在戲臺中央那道暗紅的影子上，沒什么溫度，卻讓空氣中的焦糊味淡了些。

殷云星指尖的白玉棋子轉得更快，突然“啪”地扣在掌心。他側身時，袖中滑出個東西。正是那只描金葫蘆，紅繩在晨光里晃了晃，葫蘆口隱隱透出點白霧。

他屈指在葫蘆底敲了三下，“嗡”的一聲，葫蘆口噴出道細白的煙，在空中繞了三圈，竟慢慢凝成個女子的虛影，穿著半舊的紅色旗裝，眉眼依稀是蘇詩琪的模樣。

段雨澤的呼吸猛地頓住。

那虛影對著他眨了眨眼，嘴唇動了動，卻沒聲音。殷云星從懷里摸出個琉璃瓶，對著虛影一晃，那白霧便像被吸住似的，乖乖鉆進瓶里?！斑@葫蘆收魂太烈，她殘魂受不住?！彼蚜鹆繏佭^來，“這瓶子溫和些，能讓她留著神智，只是——”

“只是什么？”段雨澤慌忙接住，指尖剛碰到瓶身，就聽見里面傳來聲極輕的嘆息，像羽毛掃過心尖。

“她魂力太弱，白日里只能縮在瓶里養著，入夜后能出來半個時辰。”殷云星理了理道袍，“且每次現身不能離瓶太遠，不然會散?！?

張語馨則望著戲臺中央那道暗紅影子，突然轉身往戲樓角落走。她從包袱里翻出手機，按號碼時指尖微微發顫。

“喂，是信甫師傅嗎？”她的音放得很輕，像怕驚擾了什么，“我是語馨……對，在城外那座老戲樓，有位百年的怨魂，自己選了封印，想請您來給她做場法事，送她往生?！?

電話那頭不知說了些什么，張語馨頻頻點頭，眉頭卻慢慢蹙起：“……嗯，她生前愛唱《游園驚夢》，法事時……或許可以放段調子？”

掛了電話，她轉身時正對上段雨澤的目光，懷里的琉璃瓶正微微發燙，像是有什么在里面躁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