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往矮樹林走時,太陽已經往西斜了點,把影子拉得老長。宋家茂邊走邊哼起了小調,是他娘教的童謠,哼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問張語馨:“語馨,你布陣的時候要不要念咒語?就像戲文里那樣‘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有時候念,有時候不用。”張語馨踢開腳邊的小石子,“心不誠,念再多也沒用。”她頓了頓,偷偷看了段雨澤一眼,見他正望著前方的矮樹林出神,又補充道,“不過……念幾句能壯膽。”
于有福忍不住笑:“語馨你也會怕啊?”
張語馨腳步沒停,聲音里帶了點淡嘲:“我是說,你們這些膽小鬼肯定需要壯膽。”
段雨澤被她逗笑了,剛才被殷云星勾起的火氣散了大半:“那等會兒布陣,就勞煩語馨多念幾句咒語,給我們壯壯膽。”
張語馨的臉微不可察地紅了,別過臉看向別處:“等會兒拖后腿我可不管你們。”
說話間,已經能看見戲樓的檐角了。還是那座青黑的建筑,趴在樹林盡頭,可不知是不是因為身邊多了說話聲,那股子陰森氣好像淡了些。段雨澤甚至覺得,飛檐上那個缺了半邊臉的獸首,看著也沒早上那么嚇人了。
“到了。”張語馨停下腳步,從包袱里掏出羅盤,指針這次晃得很輕,“陰氣比剛才弱了點,她可能在歇著。”她從懷里摸出張符紙,往段雨澤手里一塞,“這個你拿著,等會兒我喊‘動手’,你就把符往東邊的柱子上貼。”
“好。”段雨澤握緊符紙,指尖的涼意讓他心里踏實了些。
于有福和宋家茂也學著他的樣子握緊手里的銅錢串,前者咽了口唾沫:“等收服了她,咱是不是就能拿到蘇詩琪的半魂了?”
“嗯。”段雨澤望著戲樓黑洞洞的窗口,眼神亮了起來,“到時候……總能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離戲樓越近,空氣里的焦糊味就越濃,只是那股甜膩的香氣淡了許多,像被風吹散的糖渣。宋家茂的小調不知何時停了,腳步也慢了些,眼睛盯著戲樓那黑洞洞的窗口,小聲問:“她……不會就在門口等著吧?”
張語馨沒回頭,指尖捏著三枚銅錢,繞著指尖轉了個圈:“怕就站最后。”
“我才不怕!”宋家茂梗著脖子往前湊了半步,卻不小心踩斷根枯枝,“咔嚓”一聲在寂靜的樹林里格外響,嚇得他自己打了個哆嗦。
段雨澤正想笑,耳邊突然飄來唱戲聲。還是那《游園驚夢》的調子,卻比早上更凄厲,像被人用指甲刮過琴弦,每個字都帶著毛刺:“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于有福的眼圈瞬間就紅了,嘴唇哆嗦著要說話,段雨澤趕緊拽了他一把,往他眉心點了點——剛才出發前,張語馨特意分了點朱砂給每個人,讓他們隨時備著。
朱砂的涼意剛貼上皮膚,于有福眼里的水汽就散了,他猛地吸了口氣:“媽的,又來這套!”
幾乎同時,宋家茂也往自己眉心拍了把朱砂,臉色發白卻咬著牙:“想騙我哭?沒門!”
段雨澤低頭看了看自己手心里的朱砂,往眉心抹了點,那股鉆心的悲戚果然像退潮似的沒了。他轉頭看張語馨,她正仰頭望著戲樓二樓,眉心那點朱砂被陽光照著,紅得像顆小痣。
“她在試探我們。”張語馨的聲音很輕,“知道我們有防備了。”
話音剛落,戲樓里突然傳來“嘩啦”一聲,像有什么重物從樓上掉下來。段雨澤還沒反應過來,就覺得頭頂一沉。一件水紅色的戲服從天而降,蒙住了他的臉。
綢面上的焦痕蹭在鼻尖,帶著股煙火熏過的腥氣,更嚇人的是,戲服里纏著大把黑色的頭發,濕漉漉的,像剛從水里撈出來,纏上了他的脖頸。
“啊!”段雨澤猛地扯掉戲服,頭發卻像活物似的往他手腕上纏,他摸出朱砂往頭發上一撒,那些發絲瞬間蜷成了團,掉在地上化作灰燼。
于有福和宋家茂也被掉落的衣物砸中,一件石青長衫罩住了于有福的頭,領口滾出個紙人,臉上畫著猙獰的丑角妝;宋家茂被半塊燒焦的頭冠砸中肩膀,珠花上的碎玻璃碴劃破了他的袖口,滲出血珠。
“都別動!”張語馨突然掏出桃木劍,往那些掉落的衣物上一掃,“這些是她的怨氣所化,你們等等,我來化解。”
桃木劍的金光掃過之處,那些戲服、頭冠瞬間化作黑煙,飄向戲樓門口,聚成個模糊的紅影。
“你們……倒是比早上聰明了。”
紅影里傳來個女聲,不是唱戲的調子,是平鋪直敘的哀怨,像浸在水里的棉絮,沉甸甸地壓在人胸口。
于有福往段雨澤身后縮了縮:“她、她在說話?”
張語馨卻往前走了半步,桃木劍橫在身前:“你想讓我們做什么?”
紅影沒回答,只是往戲樓里飄了飄,像在招手。
于有福拽了拽段雨澤:“語馨跟誰說話呢?我咋聽不見?”
“她在用魂語。”張語馨從包袱里摸出張黃符,往空中一拋,符紙自燃起來,她指尖蘸了點火星,往于有福和宋家茂眉心各點了點,“現在能聽見了。”
話音剛落,那女聲又響了,這次清晰得像在耳邊:“穿好衣服,替我把戲唱完。”
段雨澤低頭看了看腳邊那件水紅戲服,突然想起夢里蘇詩琪穿的那件,心臟猛地一縮:“唱什么戲?”
“唱完那場沒唱完的《游園驚夢》。”紅影飄到戲樓門口,化作個模糊的花旦身影,“有人扮柳夢梅,有人扮那負心的公子……”她的聲音突然尖了些。
宋家茂嚇得臉都白了:“我、我不扮!”
“不扮?”花旦影的聲音里多了點冷笑,戲樓里突然傳來“咿呀”聲,幾扇破舊的木門自己開了,里面飄出更多戲服,“你們闖進我的地方,就得聽我的。”
張語馨突然碰了碰段雨澤的胳膊,用只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說:“答應她。”見段雨澤皺眉,她又補充道,“她讓我們演戲,必然有破綻。等會兒我和有福扮家丁,候場的時候趁機在柱子上貼符,你和家茂演戲時盡量拖延,等陣法布好,我喊動手就動手。”
段雨澤看著她眼里的光,點了點頭,轉頭對那花旦影說:“好,我們演。”
“雨澤?”于有福急了。
“聽語馨的。”段雨澤撿起那件水紅戲服,指尖觸到綢面時,像被燙了下。
花旦影似乎笑了笑,聲音軟了些:“快些換吧,別讓我等急了……”
戲樓里的光線越來越暗,只有幾縷陽光從破窗里鉆進來,照亮了空中飛舞的塵埃,像無數只白色的小蟲。段雨澤拿著戲服往后臺走時,聽見張語馨在身后低聲囑咐:“記住陣眼的位置,東頭那根雕龍柱,西頭那根刻鳳柱,還有戲臺中央的地磚,等會兒必須貼上符。”
于有福的聲音帶著哭腔:“我、我記不住啊……”
“記不住就跟著我。”張語馨的聲音很穩,“別慌。”
段雨澤回頭看了眼,張語馨正往于有福手里塞符紙,陽光落在她側臉,眉心那點朱砂紅得像團小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