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上的朱砂被眼淚泡得發黏，段雨澤卻突然打了個寒顫。

不是冷的，是像有盆冰水從頭頂澆下來，瞬間沖散了那股子鉆心的悲戚。他猛地眨了眨眼，看見于有福還蹲在地上哭，宋家茂抱著人家胳膊抽噎，而張語馨正對著地上的朱砂筆掉眼淚——這場景荒誕得嚇人。

“是朱砂！”段雨澤突然反應過來，自己臉上糊著的朱砂此刻像帶著股涼意，正往皮膚里滲。他摸了摸兜里的布包，果然空了，可剛才抹在臉上的朱砂渣還在。

于有福離他最近，還在哭著念叨“命太苦了”。段雨澤沒多想，抓起他臉上的朱砂渣往于有福臉上抹，掌心胡亂搓了兩把，連帶著自己的眼淚和灰一起，糊了于有福滿臉紅印。

“唔！”于有福被搓得睜不開眼，哭聲戛然而止，他懵懵地抹了把臉，指尖沾著紅渣，“你干啥啊雨澤？”話音剛落，他打了個激靈，眼里的水汽瞬間散了，“我、我剛才咋了？咋哭成那樣？”

“別問！快！”段雨澤轉頭看張語馨，她還在掉眼淚，睫毛上掛著淚珠，沾了點灰，看著竟有幾分脆弱?？芍焐耙呀洓]了，段雨澤急得抓過自己的臉，往顴骨上狠狠搓了把，把剩下的朱砂渣全蹭在掌心，然后伸手往張語馨臉上抹去。

指尖剛碰到她的臉頰，張語馨就猛地一顫。

段雨澤的掌心帶著汗和灰，把朱砂胡亂涂在她眉心、鼻尖，甚至蹭到了她的下頜。張語馨的哭聲突然停了，眼睛瞪得溜圓，看著近在咫尺的段雨澤，又低頭看了看自己被染紅的指尖，那朱砂混著段雨澤的體溫，燙得她耳根瞬間燒了起來。

“你！”她剛要說話，那股子悲戚突然像退潮似的沒了，只剩下被糊了滿臉朱砂的錯愕和惱火。她想起自己明明說過“心越靜，朱砂越有用，點在眉心就行”，再摸摸自己臉上這層糊得像泥的紅，氣不打一處來，“段雨澤！你會不會用朱砂？！”

“醒了就好！”段雨澤松了口氣，往后退了半步，才發現自己剛才離她太近，連她睫毛上的淚珠都看得清。

張語馨沒再理他，抓起地上的朱砂筆在掌心劃了個潦草的符，又摸出張黃符往桃木劍上一貼?！拔恕钡囊宦?，桃木劍突然泛出層金光，她一腳踹向那扇緊鎖的木門：“都跟上！”

“砰！”

木門竟被她一腳踹得脫了合頁，向外倒去。門外的紅綢還在扭動，卻被桃木劍的金光逼得往后縮。張語馨拎著劍沖在最前，劍尖劃過之處，紅綢“滋滋”冒著白煙，像被燒著似的蜷成一團。

“走！”她回頭喊了聲，眼神銳利得像淬了冰，剛才那點惱羞早被煞氣沖散了。

于有福拽著還沒完全緩過神的宋家茂跟上，段雨澤斷后，看著張語馨的背影突然覺得心驚，她剛才踹門的力道，根本不像個姑娘家該有的。

走廊里的鑼鼓、鏡碎片、戲服堆都在作響，像有無數只手要從里面伸出來。張語馨卻不躲不閃，桃木劍橫掃過去，金光所及之處，那些異動全沒了聲息。她從包袱里掏出張更大的符，往空中一拋，符紙“騰”地燃起來，化作道火光撞向樓梯口：“破！”

火光炸開的瞬間，樓梯上那些細小的腳印突然消失了，焦糊味也淡了大半。

“快下樓！”張語馨頭也不回，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沖到戲樓門口時，段雨澤回頭看了眼，扮戲房的方向，那唱戲聲還在響，卻越來越遠，像被風卷著往火里去了。

跑出矮樹林，晨光刺得人睜不開眼。直到踩在官道上，于有福才腿一軟坐在地上，指著張語馨半天說不出話：“你、你剛才太厲害了……”

張語馨收了劍，臉上的朱砂還沒擦，紅一道白一道的，卻絲毫不影響她的氣勢。她從包袱里摸出塊帕子擦臉，擦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瞪了段雨澤一眼，耳根又紅了。

段雨澤摸摸鼻子，剛要道歉，就聽見宋家茂小聲說：“張姑娘，你剛才像畫里的女俠?！彼约翰弊由系募t痕，眼神亮晶晶的，“你救了我三次了。”

四人坐在離矮樹林半里地的老槐樹下，誰都沒再提“回去看看”的話。于有福正用布巾擦著臉上的朱砂印，擦了半天還是紅一塊白一塊；宋家茂啃著他娘給的咸酥餅，咬得咯吱響；張語馨把桃木劍收進鞘里，正低頭擺弄羅盤，指針還在輕微晃動，只是不再像剛才那樣瘋狂打轉。

段雨澤靠在槐樹干上，后背的冷汗已經干透，留下片黏膩的涼。

“要不……咱還是往回走吧？”宋家茂咽了口餅渣，“那地方太邪門了，咱犯不著跟命較勁?！?

張語馨沒說話，只是把羅盤揣回包袱，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帕子上的朱砂印，那是段雨澤剛才糊上去的，擦了半天還留著道淡紅，像塊洗不掉的疤。

就在這時，頭頂傳來陣極輕的風聲。

不是樹葉摩擦的響，是衣料掃過空氣的輕顫，像有人踩著風落下來。段雨澤猛地抬頭，陽光刺得他瞇起眼，在樹冠的縫隙里，聽見個熟悉的聲音?！坝隄伞?

是蘇詩琪的聲音。軟乎乎的，帶著點撒嬌的尾音，像在夢里她用簪子戳他臉頰時那樣。

段雨澤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他站起身，循著聲音望去，老槐樹最高的那根枝椏上，坐著個人。

那人穿著件月白道袍，衣擺垂在半空，被風掀起細小的弧度。他沒束發，墨色的長發順著肩頭往下淌，發梢纏著幾縷陽光，亮得晃眼。他正低頭看著他們，左手支著膝蓋，右手把玩著枚白玉棋子，指尖轉得飛快，棋子碰在指尖，發出“嗒嗒”的輕響。

明明是坐著的姿勢，卻透著股說不出的壓迫感。不是老漢那種沉在骨子里的威嚴，是像塊浸在冰水里的玉，看著清潤，碰一下卻能凍得人骨頭疼。他的眼睛很亮，亮得像淬了雪，掃過誰，誰就覺得渾身發僵，像被無形的網兜住了。

“殷、殷道長？”張語馨突然站起身，手里的桃木劍“噌”地出鞘半寸，又被她硬生生按了回去。

于有福和宋家茂也跟著站起來，大氣都不敢喘。這道士身上的氣場太奇怪了，明明沒做什么，卻讓人覺得他只要動根手指，自己就得散架。

殷云星沒看張語馨，視線落在段雨澤臉上，嘴角勾了勾，卻沒什么笑意：“你們涉險來戲樓，不就是要找我嗎？”他的聲音不高，卻像帶著回音，撞在槐樹葉上，震得幾片葉子簌簌往下掉。

段雨澤沒管他說什么，眼睛直勾勾地盯著他：“蘇詩琪，她是不是跟你在一起？”

殷云星轉棋子的手頓了頓，抬眼時，眼里的光冷了幾分：“你說哪個？”

“就是蘇詩琪！”段雨澤往前走了半步，聲音發顫，“她剛才叫我了，你把她給我好不好？”

殷云星突然笑了，笑聲很輕，像玉棋子碰在一起：“你想要她？”他從枝椏上跳下來，落地時悄無聲息，道袍掃過地面的草葉，連片葉子都沒驚動，“可你知道，她是什么嗎？”

段雨澤愣住了。

于有福拽了拽他的胳膊，小聲說：“雨澤，別亂說話……”

殷云星臉上的笑慢慢淡了，他把白玉棋子拋起來，又接住，指尖的“嗒嗒”聲在寂靜的午后顯得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