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除夕夜,袁美珍便隨連粵名回了公寓。
在燈底下,連粵名看看女孩的臉,終于伸出手去。他先摘掉自己的眼鏡,又摘掉女孩的眼鏡。沒有了眼鏡,眼前人其實有些模糊了。他捧起了女孩的臉,終于吻上她,唇舌碰上的那一刻,忽然有些熱辣的味道,從味蕾滲入。他愣一愣,想起是“夫妻肺片”的余味。
待事了了,連粵名坐在床上,才覺得赤裸的肩膀有涼意。懷里的女人仍是真實溫熱的。
他回想,對于床事,袁美珍并不陌生,且相當主動。她在身體交纏的細節間,往往知道自己努力爭取快樂。待她高潮時,平淡的五官間,便煥發出異樣的光彩。這讓連粵名既驚且喜。他想:這個女孩好,懂得如何取悅自己,便省去了讓別人取悅她的麻煩。
第二天清晨,他醒來,看見女孩穿著他寬大的睡衣,正坐在窗前翻看什么。他看了看,發現是他從家里帶來的一本相冊。帶來了許久,他從未打開過,甚至不知放到哪里去了。但此時,他似乎并不怪袁美珍動了他的隱私,反而覺得她異乎尋常地親近。他悄悄下了床,打開抽屜。將一副嶄新的毛線手套遞給了袁美珍。這副手套,上面繡著奔跑的麋鹿。每個指尖處,都有一顆圣誕果。其實他在圣誕前就買了,時常放在包里,卻一直不知如何拿給她。袁美珍接過來,戴上,將將好。她大概也看見了圣誕果,故意用涼薄的語氣說:“不知是哪個女人不要的,給了我。”連粵名未及辯白,她卻“撲哧”一聲笑了,說:“多謝。我這兒倒沒有哪個男人不要的東西送給你。”
他們兩個便依偎在床上,繼續看那相冊。袁美珍看到一張照片,是他大學時拍的“維他奶”廣告。那時青春澄澈,尚有一頭茂盛的好頭發。她伸出手,摸摸連粵名開始稀疏的頭頂,他避一下。袁美珍說:“怕什么?貴人不頂重發。”又看到了一張照片,她指著問連粵名。連粵名看著照片上面相嚴厲的老人,輕輕說:“這是我阿嬤。”
袁美珍仔細看了看,說:“阿嬤的鞋真好看。”
連粵名從未注意過阿嬤穿的是什么鞋。這時看看,是黑底的繡花拖鞋,上頭鑲著水鉆。他看袁美珍看得目不轉睛,笑笑,說:“你不嫌老土噢。”
袁美珍靜靜的,半晌才說:“老東西好,穩陣[1]。”
春節,連粵名第一次給袁美珍整了膶餅吃。
料自然是東挪西湊的。兩人走了幾家超市,又跑去了市中心皮卡迪利花園,在唐人街里轉了兩圈,才勉強湊齊了。只是石蚵唯有改用生蠔,桶筍則以佛手瓜勉強代替。
晚上,袁美珍看連粵名用面粉加水,使勁攪打,到了韌勁上來。這才燒上煤氣爐,坐上一只小平鍋。將那面團在鍋底一旋,再一擦,便是一張薄如紙的餅皮。手勢嫻熟,變魔術似的。袁美珍眼睛亮一亮,把他的手拿過來,放在自己膝頭,說:“沒想到啊,連生,這手粗粗大大,倒巧得過女人。”
連粵名笑笑,說:“我跟阿嬤長大。我們福建人家尋常東西,自小眼觀手做,哪兒有不會的。”
袁美珍便道:“壞了,那我要是學不會,將來怕要被你家里人怪罪。”
連粵名柔聲說:“我們兩個,一個會就行了,另一個負責吃。”
同居了一年后,連粵名才知道,袁美珍在西半山長大。待他知道時,她已經決定回香港了。
袁美珍是家中長女,母親早逝,父親再娶。但辛德瑞拉的古老的橋段不適用于她的人生。她早早從干德道搬離出來,從此靠自己。上學跟政府貸款,留學一路打工。在旁人眼里,有類似經歷的,總代表對富有家庭的叛離,是所謂“作”。一番輾轉,折騰夠了,便是塵歸塵,土歸土。前面的種種,都是為最后的好日子做鋪墊。可她并不是,她回到了香港,除了見了病危的父親最后一面,還放棄了繼承權。
她對連粵名說,她始終沒恨過父親,也不恨后母。只是,她不理解,她阿爸為什么在她母親死后,會娶一個和她母親性情截然不同的女人,并且安然走過這么多年。這是對她阿母的否定,也是對她人生的否定。
她有著和她父親極其相類的面目,這使得她作為女性,在相貌上從未有過優勢。她很確信,她出身寒微的母親在這個家中已經了無痕跡。能證明她母親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的,唯有她自己。
她給連粵名看她母親的遺物。其中有一枚景泰藍香盒,外頭鑲著金絲繞成的枝葉,覆蓋著莫可名狀的月白花朵。打開來,是張圓形小照。照片很老了,上面印著一抹胭脂。黑白界線已不分明,灰撲撲。但辨得出,照片中的人不是閩粵女子的面相。臉很圓潤,清秀,倒有幾分江南女子的情致。眼里含笑,有主張。
連粵名又聞到香盒里蕩漾出一絲氣味,和袁美珍身上的竟一樣。幽幽的花香。袁美珍說,這是素馨的氣味。母親一生只用這一種香,應時的花,插在鬢上。謝了,便攢起來,叫人焙干、磨粉,制成香。
如今用香的人、制香的人,都沒有了。她要留著母親的氣味。好在Gucci[2]推出A Chant for the Nymph[3],前調正是素馨。她便一直用這款香水,用了很多年。
她母親是存在過的。她證明的方式也包括讓自己獨立艱辛地活著。她說,母親一生所有,也都是憑一己之力掙來的。
連粵名說:“那你……愿意回香港了?”
袁美珍說:“以前,我不回去,是因為沒有底。如今有了你,我就有了底。”
料理完后事,兩個人便在北角租了個唐樓,在明園西街。房子是他阿嬤的一個同鄉老姐妹的,幾十年的牌搭子。她老伴兒是上海的工廠主,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來香港。到老了兩人整天吵架,不勝其煩。就買了兩個相鄰單位,除了吃飯,各安其是,省得相看兩厭。三年前老先生壽終正寢,老太太隔壁房子便空著。如今租給連粵名,租金要得很便宜。說是住兩個年輕人,壯一壯陽氣。
兩個人住下來。家具都是現成的,雖然老派,酸枝雞翅木,看著卻有說不出的砥實。連粵名看袁美珍不嫌,便放下心來。他的履歷很好,又有留洋經歷,未幾在母校南華大學謀到助理教授的職位。拿到工資當天,心里也踏實,他陪著袁美珍好好走了一回北角,沿著電器道,一直走到英皇道。一路走,一路講。哪里是他讀過的小學,哪里是他常去的戲院,哪里是他愛吃的大排檔。袁美珍望著皇都戲院斑駁的紅墻和浮雕。她說:“要說這里也是香港,前許多年,我住過的那里,倒不像香港了。”
連粵名帶她拐進一處暗巷。巷道幽長,走著走著,整個黑了下去。連粵名就牽上她的手,一片密實的黑暗里,辨認彼此呼吸的輪廓,向前走。走著走著,豁然開朗,竟是一片溫黃的燈光。光里是一面墻,墻上五彩紛呈的一片。原來是個單邊的橫門鋪,整面墻都是柜子,琳瑯滿目的都是鞋。高處四個字“麗宮繡鞋”。連粵名說:“阿嬤自打到了香港來,拖鞋都是在這里買的。”他拿出那張照片,給老板看。光頭老板看一眼他,說:“阿名,好耐冇見。都話你讀番書唔翻來喇。[4]”
連粵名笑笑,說:“老板替我挑一對。”
老板仔細辨認,說:“帶水鉆嘅,阿嬤呢款唔好搵,俾啲時間我。買多對?[5]”
連粵名又笑笑。老板看一眼袁美珍,醒目[6]道:“得!稍等。”
半晌,老板出來,捧著一雙鞋說:“小姐好彩,仲有一對。阿嬤嗰對,魚戲蓮荷。呢對仲好意頭,連理枝。”
袁美珍脫了鞋,將這雙鞋穿上,尺碼剛剛好。水紅色的緞面上,繡了蔥蘢的枝葉。將兩腳并攏,鞋上的枝條便彼此相連,渾然一體。
從“麗宮繡鞋”走出來,袁美珍說:“你好嘢[7],先前送了我手套,如今又送鞋。我上下的手腳都被你捆住了。”
連粵名不說話,只是笑著望她。
回到家,兩個人心生默契,一擁一抱,便向床上走去。大得不合情理的寧式床,原本在臥室里是突兀的,這時卻讓他們如魚得水。翻轉間,喘息都是炙熱的。其間起伏與攀升,有些硬的床板,硌著他們的脊背與胸腹,倒有些凌虐的快意。將到高潮處,連粵名忽而抽出身體。袁美珍不情愿地坐起身,看見他急灼灼的,從包里拿出那雙鞋,給袁美珍穿上。女人凈白的身體,腳上是艷紅的兩點。他的欲望頓時膨脹,沖撞間,有些不管不顧。動作猛了,鞋便落到了地上,“啪嗒”一聲。他沒有停,將女人抱起來。卻踩到了鞋上,只一滑,鞋飛了出去。琳瑯水鉆脫落,撒了一地。他怔住,心神一恍惚,泄了力氣,用抱歉的眼神看袁美珍。女人沒說話,伸出手臂,只管緊緊攬住他的頸。
因為孫子住在這里,阿嬤來得便勤。她來了,先去探老姐妹,手里捧著一顆柚子。
她到了連粵名的屋里,看尚算窗明幾凈、企企理理[8]。這天連粵名去大學教課,只有袁美珍一個人。阿嬤含笑看她,溫言軟語。袁美珍看著這老太太,身腰朗直,樣貌和照片很像,可又說不出,似乎是哪里不太像。阿嬤說了一句,便站起來。一低頭,看見床底下的繡花拖鞋,瑩瑩地泛著水紅的光。另有幾星燦然,在最內的深暗處閃一下,又一下,是散落的碎鉆。
她便回過頭,對自己的老姐妹說:“你就好喇。前些年牌桌上我輸你的錢,幾個月租金給你賺回了本。”
老姐妹剛想為自己辯白。卻見阿嬤改用了莆仙話,說:“有手有腳,不出外做事,租金都是我孫一個辛苦掙來的。”
老姐妹愣住了,卻看她臉上并無慍色,相反似是一種欣然神情,像在分享一樁可喜的事情。阿嬤滿面含笑,繼續說:“淡眉眼,高顴骨,是個男人相。名仔命硬,將來少不了苦頭吃。”
老姐妹怔怔,偷眼望一下近旁的袁美珍——似乎并無反應。她便也以莆仙話悄然說:“不好這么說自己的孫媳婦啦。”
阿嬤挑挑眼,微笑道:“沒過門,算得什么孫媳婦。”
老姐妹看袁美珍笑盈盈,便也大起膽子,一瞥臥室里的寧式大床,說:“過門有什么要緊。我可是聽得見,這日日夜夜的,怕是你要先得一個曾孫呢。”
阿嬤回過身,用慈愛的神情看著袁美珍,說道:“我預備擺酒,怕是人家家里無人來。”
袁美珍笑著牽起他阿嬤的手,敬一杯茶。自己捧起另一杯,將一種東西在自己心底擠壓,碾碎,然后就著茶水咽下去。
往后的幾十年,阿嬤一直以為袁美珍聽不懂她晦澀的家鄉話,甚至當著袁美珍的面,和別人說些日常體己話。那日,袁美珍當真希望聽不懂。連她都低估了自己的語言天分。回香港的第一個月,她有意無意,聽連粵名和他阿嬤的幾通電話。那天他阿嬤微笑看她,說出來的,她聽得真金白銀,一字一血。
兩個月后,袁美珍在港大山下的堅尼地城,看定一個單位。面積很小,租金卻貴上許多。二話不說,她便與連粵名搬了過去。阿嬤挽留,道:“何苦搬去那里。北角多好,一家人多個照應。”
袁美珍笑一笑,柔聲說:“阿嬤放心,我會睇實你嘅孫。”[9]
注釋
[1]粵語。穩妥。——編者。
[2]古馳。奢侈品品牌。——編者。
[3]仙之頌。——編者。
[4]粵語。好久不見,都說你去國外讀書不回來啦。
[5]粵語。帶水鉆的,阿嬤這一款不好找,給我一點時間。多買一雙?
[6]粵語。機靈。——編者。
[7]粵語。你真行。
[8]粵語。清潔整齊。——編者。
[9]粵語。照看好你的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