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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父篇:浮圖(二)

  • 靈隱
  • 葛亮
  • 5641字
  • 2025-05-27 10:08:39

南華大學,入了黃昏,另有一番熱鬧,是周末回校的學生們。又有各色的社團團員散落在校園里,派發著傳單,招募新的團員。連粵名穿過黃克競平臺,看這些年輕人的臉上,一徑是喜洋洋的,哪怕在一些門前寥落的社團。一個武術學會的男孩子,穿著詠春的練功服,向著他跑過來,規規矩矩地鞠了一躬。他并不認識。一問起來,才知是大一的新生,上過他的高分子物理大課。正寒暄,旁邊一只毛茸茸的“金剛狼”,手里拎著一大袋外賣的飯盒,急匆匆地向cosplay[1]學會攤位走過去。人潮涌動的,是電影學會的,原來正在招募臨時演員。聽說國際大導演要到“南華”來取景拍戲,拍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香港校園。自然要一班學生仔扮演大半個世紀前的好男好女。他想他讀書的時候,也曾有過的臨演的經歷,是在香港的著名品牌“維他奶”廣告里。那時青春無敵,他尚有一頭茂盛的好頭發。他禁不住摸摸自己的頭頂,在心里苦笑一下。

到了明倫堂前,他對著門口的落地玻璃,整理了自己的儀容。他做這里的舍監已經一年有余。因學生出出入入,以身作則已近乎本能。這時候,一個男孩推開門,趿拉著人字拖,從里頭出來,一邊打了個悠長的哈欠,抬眼望他,有些措手不及。旁邊看更[2]的陳叔便道:“路仔,打游戲到成晚,剛剛困醒,這下好給教授撞到正。”男孩哈欠打到一半收不回,臉上便是個茫然驚訝的表情。連粵名心里想笑,便也寬宏地說:“唔好唔記得食飯。”

他隨電梯上到頂樓,掏了許久,找到鑰匙,打開門。屋里響著叮叮咚咚的琴聲,他知道是女兒回來了。是《水邊的阿狄麗娜》,他站在門邊,略闔上眼睛,聽了一會兒,不覺地在心里打著拍子。他想,當年思睿贏得了全港鋼琴大賽的青少年組亞軍,就是彈了這支曲子啊。一個硬頸的細路女[3],手指一觸到琴鍵,就柔軟下來了。她是有多久沒彈過這支曲子了?是的,升了中五,忙于考學,思睿就不怎么碰鋼琴,由它蒙塵。最近又撿起來了。她去年剛剛做上執牌牙醫,連粵名托相熟的中介,為她在北角盤下了一個鋪位開診所。在渣華道,地段好,價錢也算公道。思睿說,做牙醫的手勢要靈活。便又開始練琴,鍛煉手指關節。她說:“一樣地輕重緩急,人口中的三十二顆牙齒,就是兩排琴鍵。”

“爸。”琴聲停了,他睜開眼,思睿站在他面前。女兒眼窩淡淡的青,看上去有些疲憊。收拾得倒很利落,是準備出門的樣子。

連粵名說:“晚飯不在家里吃?”

思睿躬下身,將短靴的拉鎖使勁向上拉,一面輕輕應一聲。

連粵名將手上的東西放在桌上,說:“和林昭?”

思睿說:“岳安琪回來了。”

連粵名說:“哪個岳安琪,是你那個中學同學?不是全家移民去加拿大了嗎?”

思睿說:“回香港來了。”

連粵名愣一愣,說:“嗯,吃完飯早點回。對了,給你買了馬拉糕,還熱著。吃一口再走。”

思睿搖搖頭,打開門,說:“不吃了,太甜。”

連粵名看著門被帶上,把買的東西一樣樣拿出來。高麗菜,紅蘿卜,豆干,芽菜,芫荽,冬菇,豬肉,蝦米,蚵仔。

這時候聽到門一陣悶響,繼而聽見高跟鞋重重落地的聲音。他從廚房里走出來,看見袁美珍一言不發,將手提袋扔到了沙發上。待她站起,又好像當他是隱形人,袁美珍徑直走到房間,換了衣服就往浴室去。這時她倒看了連粵名一眼,說:“又整膶餅。”連粵名說:“系,觀音誕,到底是個節。”

浴室里響起嘩啦啦的水聲。連粵名想一想,從環保袋里拿出那雙拖鞋,擺到了擦腳墊上。水紅色的鞋,上面鑲著花形的水鉆,在暗處也熠熠地發著光。

他滿意地看一眼,嘆口氣,回身去廚房。

待浴室里的水聲停了,廚房里正溢出餡料爆炒后的香氣。因為后加了紫姜母,便有一絲清凜氣,從滿鍋的膏腴中破繭而出,激得連粵名打了個噴嚏。他將餡料盛出來,擺到飯桌上。

“好大陣味。”袁美珍一邊快步走過去,將客廳的窗戶打開了,一邊擦著濕漉漉的頭發。她說:“風筒時好時壞,唔記得落去俾師傅整。”

連粵名說:“買個新的喇。”

袁美珍不睬他。他看見袁美珍走到鞋柜跟前,在里頭翻找。這才發現她赤著腳。所經之處,地板上是一串淺淺腳印,水淋淋的。

他想一想,說:“我買給你新拖鞋啊。”

袁美珍回身看一眼,說:“幾十歲人,著咁樣嘅色,發乜姣。[4]”

連粵名愣一愣說:“我系在‘麗宮’買嘅。”

袁美珍的手停住,抬起頭,眼神恍惚一下,說:“麗宮?仲未執笠[5]?”

她重新翻找起來,翻出了一雙舊年旅行時從酒店帶回的拖鞋,穿上了。

連粵名坐下,將膶餅皮揭開,包上了餡料。遞給袁美珍。袁美珍不接,問他:“你唔知我減緊肥?”

說完,便回房間去了。連粵名望著妻子略臃腫的體形,消失在走廊盡頭。過了一會兒,他聽到了一個女人陌生的聲音,從房間里傳出來。他知道,袁美珍又開始直播了。

袁美珍走進房間時,沒忘隨手關掉客廳里的大燈。連粵名便坐在黑暗里頭,只有房間四角射燈昏黃的光聚攏在他身上。像個光線詭異的小劇場的舞臺,他坐在舞臺中央,抬起手,開始吃那塊膶餅。炒得時間長些,餡料氣息滲透,五味雜陳。他看射燈的一束光,正照在那雙新拖鞋上。方才鮮艷的紅,也在暗中收斂了。小顆的水鉆,到底是棱體,掙扎著將一些光芒折射出來,微弱而鋒利。

連粵名想:麗宮,還沒有執笠啊。

那年,他回到香港,給袁美珍買的第一樣東西,就是一雙麗宮的拖鞋。

說起來,也是少年任氣。彼時,他在墨爾本大學已拿到博士學位,便被曼徹斯特的一家汽車公司錄取,做了維修工程師。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展,唯有感情一無進展。連粵名是個內心堅定的人,可在男女的事情上,沒什么主張。讀研究生時,大約在域外的緣故,女人是不缺,澳洲的女子又豪放些。他的室友,是個內地富二代,風流子弟。帶著他也算開了幾次“洋葷”。然而,不知是否因家庭傳統,他在感情上是沒有投入的,總以為非我族類。他家境又很一般,對講求現實的華裔女子也無甚吸引力。后來到了曼城——是個老牌的工業城市,人口眾多,氣息卻陰冷。有破落的古堡和廢棄的倉庫。他所住的公寓,是個紡織廠的舊廠房改建的。他住得高,從窗內望出去,能看見默西河與廣闊的荒野,河水流得慢,仿佛是凝滯的。這里的人便更冷漠些,日常也有著不必要的客氣。讓他本拘謹的性格,在南半球火熱的鍛造后,慢慢冷卻。對女人,他也一樣。性似乎亦無可無不可。他滿足于精謹且無聊的工作,就這樣過去了兩年。若說平日里有什么亟盼,可能是從公司出門的第一個街角右轉,進入一條后巷,那里有一間中餐廳。老板是成都人,餐廳牌匾上寫的是“京川滬菜館”。對貪新鮮的外國人來說,中國的各式菜系,并無太大分別。但大約是原鄉的緣故,這家餐廳的菜的口味十分濃重。對講究清淡的粵廣人來說,原本是南轅北轍,但在這冷卻的城市,尤其是冬日,這菜館火熱的氣息,漸漸讓連粵名愛上了。一碗酸辣湯先暖了胃,麻婆豆腐、回鍋肉和口水雞,每一樣都是讓味蕾有記憶的。吃慣了、久了,他索性懶得自己做,便將這間叫“蓉香”的中餐廳當了食堂。漸漸和魏姓老板熟了,老板便也知他不愛熱鬧的性格,在他下班前,提前在餐廳最靠里的兩人桌上放上“留位”的牌子,等著他來。到了節假日,如圣誕,西方人舉家團圓。因生意清淡,許多中餐廳便入鄉隨俗休了業。“蓉香”卻還開著,連粵名婉拒了同事的邀請,沒有其他地方去,仍來了。餐廳里只有兩三位客,老板送他一個菜,又遞給他一本書。書的裝幀很粗糙。他翻開扉頁,才看得出是本詩集。他抬起頭,老板輕輕說:“是我寫的。”他臉上還未露出恍然神情,去迎接這個滿身油煙氣的詩人的新身份,對方已滿面羞赧,對他使勁擺擺手,讓他不要聲張。他翻開其中一頁,上面有一句詩:“思鄉的火車開遠了,再看不見,我哭了/是被空氣中的辣椒味,熏的。”

多年后,他對袁美珍提起魏老板的這句詩,她說她已經記不得了。

他和袁美珍,初識在這間中餐廳。照常是熱鬧的工作日夜晚,他收工,默默地坐在餐廳最里面的小臺,吃一碗鐘水餃。吃到一半,老板的太太走過來,抱歉地說:“連生,這位小姐等很久了,都沒有桌子空出來。能不能和你搭個臺?”他沒說話,頭也沒有抬,只是將面前的碗盞向后撤了撤。就聽見有人拉動椅子,然后坐下來。他聞到一種若有若無的香氣,不禁仰一下臉。看對面的人,正將一條水紅色的圍巾取下,小心地疊起來。他聽到一把女聲,用廣東話叫了紅油抄手,臨了輕輕說了“唔該”。聲音明晰利落。這時候,他吃完了,一邊叫老板埋單,一邊將手絹拿出來,擦擦眼鏡上的霧。站起來,余光看到對面客人。是個很年輕的女孩,眉目十分平淡,有粵廣女生常有的黃臉色。留著這年紀的女生常有的長直發,將眉目又遮住了一些。

過幾天的晚上,連粵名正吃著飯。聽到有人用英文問:“先生,介不介意搭個臺?”他抬起頭看,原來又是前些天的女孩。她將頭發束成了一束馬尾狀,戴了副金絲眼鏡,穿身黑色套裝,人看上去成熟干練一些。若有若無的氣息——還是先前的。

連粵名沒有說話,只是將面前碗盞向后撤了一撤。女孩坐下來,要了一碗宜賓燃面,加了個開水白菜。便開始叮叮當當地涮洗碗筷。連粵名在心里暗笑,他想:這多此一舉的衛生行為,全世界大約只有老派的廣東人才會認真。自己去國許久,早就忘了。沒想到在異國他鄉,會看到一個后生女這樣做。女孩收拾好,給自己倒上一杯茶。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問:“先生,你吃的是什么?”

連粵名愣一下,悶聲道:“燈影牛肉。”

女孩又問:“好吃嗎?”

沒等他答,對面的人竟然伸出一雙筷子,夾起了一塊牛肉。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讓連粵名嚇了一跳,他一抬眼,皺起眉頭,看女孩正咀嚼著那塊牛肉,嚼得很仔細。然后她用紙巾擦一擦嘴唇,喝口茶,說出了自己的結論。“還不錯,就是辣了點。”

連粵名沒來得及收回自己的目光。女孩說:“聽先生的口音,是廣東人。”

他正猶豫要不要答她。女孩卻接口道:“我來猜一猜,你是香港人?”

連粵名的眼里的一絲光暴露了心事。女孩興奮地說:“我猜對了吧。”

連粵名點點頭。她說:“香港人的廣東話,才有這樣的懶音。我大學時讀的應用語言學,算是行家呢。”

這一刻,她平淡的臉,忽而生動,泛起了紅暈。就連臉上淺淺的雀斑也有了生氣。然而,很快,她的神情又似乎暗淡下來。這時,她的面來了,她用筷子將面和肉臊子拌開,拌勻,拌了許久。卻停下手,并沒有吃。

連粵名吃完了,站起來去埋單。忽然聽見女孩說:“我也是香港人。”

連粵名轉過身,看一眼,對她說:“你點這個牛肉,可以交代廚師少辣。”

以后,連粵名再吃飯,便經常有這女孩和他搭臺一起吃,即便是在客少的時候。有廣東籍的老跑堂,打趣說:“袁小姐,又來同連生撐臺腳[6]?”

連粵名聽到,臉上便使勁一紅。倒是袁小姐,大大方方地答:“系呀!”

他便知道,女孩叫袁美珍。從香港到曼城大學讀一年制語言教育的MA[7]學位,讀完了想要留下來,應聘卻屢屢碰壁。用她自己的話說:“在英國教人英語,是要關公門前耍大刀嗎?”

她第一次和連粵名說話,自作主張,吃了連粵名的菜,也知造次。那天她應聘了最后一家公司,做好了失敗就回港的準備。卻不曉得,第二天就收到了錄取通知。她的工作是為來曼城讀大學的預科學生培訓英文。她說:“連生,你是我的福將。好彩我那天晚上吃了你的牛肉。”

連粵名也知道,這是無根據的恭維話。但不知為何,心里卻也隱隱地高興了。

因是兩個人吃飯,大家可以多吃一個菜。花樣也就多了,搭配上也就花一些心思。若一個叫了牛佛烘肘,另一個便叫白油豆腐,葷上托素;若一個叫了水煮魚,另一個便叫樟茶鴨,濃淡總相宜。兩個人收工的時間不同,若一個先到了,便等另一個,等來等去,總是時間不經濟。便自然留下了聯系方式,先到的先點,說了自己想點的,等對方搭上一個。連粵名有時先到了,電話里說了自己點的,估摸袁美珍要配上什么。等她說出來,跟自己想的一樣,瞬間便生起孩童般的開心;若不一樣,那剎那的失落,也是孩子般的。

再吃下去,便是默契了。一個可以幫另一個點。晚來的那個,多是工作上有牽絆,便會說給先來的聽。一個說,一個聽,就著一筷子菜,一口茶水,說說聽聽,一頓飯也就吃完了。

到了埋單時,連粵名有時仍不習慣西方人作風,心里大男子主義多些,覺得自己年長,又工作久些,推推讓讓自己給付了。女孩卻堅持要和他AA制[8],一兩次后,竟然發了脾氣,將自己的一份錢拍在桌上,揚長而去。一次走得急了,她留下了一副毛線手套。連粵名追出去時,人已不見了。

晚上,連粵名就著光,看那副手套,已經很舊了,泛起了淺淺的毛球。他將右手伸進去,竟然能戴上,想袁美珍小小的個子,手卻不小。只是在食指的指尖位置有一個小洞,是脫線了。他看著自己的指肚,因為工作磨出的老繭,從這洞里透出來,硬錚錚的。

再一年的除夕,“蓉香”總算歇業了一天。魏老板卻將連粵名請到店里,說一起過個節。連粵名說:“唔好客氣。我是一支公,你們兩公婆團圓,我阻手阻腳。”

魏老板說:“我要回四川了,算給我們餞行吧。”電話那頭靜一靜,他又笑笑說,“你又知道只有我們兩公婆?”

連粵名走進店里,看見除了魏老板夫妻在,還有袁美珍。只在店中間擺了一臺,袁美珍落手落腳,幫前幫后。倒顯得只有連粵名一個人是客。四個人吃到一半,喝得也微醺。魏老板搖搖晃晃站起來,唱“一條大河波浪寬”,又唱《我的中國心》。叫連粵名唱,他推托說不會唱,魏老板舉著酒杯,不放過他。他只好也站起來,唱《獅子山下》,可真的五音不全,唱得席上的人都笑起來。袁美珍接著他唱第二段,竟是清亮的嗓音,好像甄妮的原聲。

魏老板忽然跑到廚房里,又跑出來,手里舉著自己的那本詩集,上頭都是油煙痕跡。翻到一頁便念,恰好念到那句:

“思鄉的火車開遠了,再看不見,我哭了/是被空氣中的辣椒味,熏的。”

這詩歌,被他用四川口音念出來,再加上幾分醉意,其實有些滑稽。但忽然,就看見袁美珍的眼睛忽閃一下,伏在桌上哽咽起來,后來竟哭到失聲。魏太太將手放在袁美珍的肩膀上。魏老板止住她,說:“別勸,哭出來,就舒服了。”

最后一道菜,是魏老板親自端上來的,說:“這道菜是給我們——也是給你們做的。”

連粵名一看,是一盤“夫妻肺片”。

注釋

[1]角色扮演。——編者。

[2]粵語。夜間值班。——編者。

[3]粵語。小女孩。——編者。

[4]粵語。指女性賣弄風情。

[5]粵語。今指商鋪收攤,引申義為倒閉。

[6]粵俚。字面義為兩人用腳撐起桌子腳,引申義為情侶二人單獨吃飯。

[7]文學碩士。——編者。

[8]聚餐、娛樂或其他消費結賬時各人均攤費用或各自付賬的消費方式。——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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